夜里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窗棂的格子孔里漏了几丝风进屋里来,吹得桌边的一盏桐油灯忽明忽灭,姚姒的脸被这摇曳的灯火映得明明暗暗的。手中的那本蓝皮账本也不知道被她翻了几遍,这账本越看是越惊心,秋菊算是能干,偷了这本账出来,里面涉及的官商大户不在少数,这本证据是足够这些人家抄家灭族的了。只是,这样的东西在自己这里用处不大,算得上是空拥宝山。
窗外的风雨渐歇,红樱给她续了杯茶,姚姒却没在意,一味的在想这账本如今要如何用。模模糊糊间,心中突然有个极大胆的主意,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只是......
若真的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意味着整个姚府会走上与前世不一样的命运,满门倾覆算是轻的。
她皱起了眉,一双黑亮的眸子在烛火中闪烁跳跃起来,她恨姚府吗?
当然是恨!恨这个字太轻,不能概全她心中的焰焰怒火,若是借赵斾之力行事,姜氏的仇才有希望得报。但形也,势也,大事大非下,就怕赵斾将来功成名就时,会不兑现对自己的承诺?
赵斾会吗?赵斾是个怎样的人?
姚姒不停的反问自己,可心底深处却是相信赵斾不会那样做。她在心里把和赵斾相关的所有事情回忆了一遍,明里暗里,这些日子实在是多得赵斾的帮助,自己才能数次化险为夷,若说赵斾为的是她手上秦王募私兵的证据而接近自己,这事虽是个开头,东西到手了,赵斾确实可以不用再理会她了。但后面赵斾却仍然数次出手相助,显然这个在铁血中成长起来的英气少年,内心中是有着他的骄傲的。
对,赵斾是可信任的,他模模糊糊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轻视的肯定,这个人不是坏人。
姚姒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自己不能因为看见了人性的丑陋而去臆想非非,她必须在心里先选择相信赵斾,后面的事情才能进行。
坐在一旁做针线的红樱朝姚姒睇了几眼,终究是没出声相劝,只是拿了件秋衣披到姚姒的肩头,便退到一旁继续做,不期然一双细长的手抽走了她手上的针线,连同她正在做的鞋面也一并拿走,扔到了针线篓里。
“姑娘,就只差几针了,就让奴婢把它做完吧!姑娘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之前做下的鞋虽说都还能穿,但花色却不适合孝期里穿。”红樱柔声道。
“哪里就差这么会子功夫了!都说了多少次,夜里不许动针线。”姚姒的声音透着不容反驳的严厉。
这还是姑娘头一次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红樱立起了身子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姚姒暗暗叹了口气,上一世做了那么些年的绣娘,没日没夜的绣,这其中的辛苦她如何不知,才那么轻的年纪,双眼便视物模糊不清,若说自己遁入空门是万念俱灰下的无奈之举也不为过。如今重活一世,她不希望身边的人这般不爱惜自己。如今红樱这样的拼命,无非是怕委屈了她。从姚府避居到琉璃寺来,她和姚娡的衣饰鞋物等物件因不适合在孝期里用,是以全部都得重做,她身边也就红樱和绿蕉两个大丫头有跟来,余下都是粗使婆子,姑娘们的物件如何能让她们插手,是以红樱才会挑灯赶工。
“如今你们年纪轻不碍事,等到年纪大些的时候便知道厉害了,这夜里做针线活最是伤眼睛。”姚姒上前轻轻的拉住红樱的手,二人对坐在灯火下,姚姒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们心疼主子,也时刻怕委屈了主子去,只是我不是个娇惯的主,咱们既然从姚府出来了,便没想过再会回去。从前姚府里的规距咱们也得改改了。吃饱着暖便够,那些虚的名头咱不要,我和姐姐每天读些书,做做针线,学些行商治家之道,这日子不知要比在府里实在几多。”
“姑娘心疼奴婢,奴婢知道!”红樱眼眶泛红。
“你是我身边的丫头,虽然跟着我的时间不长,但人和人之间实在是讲缘分,我心里直拿你当姐姐看,从今往后咱们只有自力更生,学些真本事,将来你们一个个都能干,可以独当一面,方不枉我拿你当姐姐看,往后莫再熬夜了。”
红樱点了点头,便把针线篓收拾妥当,便劝姚姒尽早歇着。
姚姒点了点头,看着红樱弯腰铺被的身影,心里顿时有了决断。
过了七八日后,眼见着赵斾手臂上的伤好了许多,姚姒心中既拿定了主意,便用个小匣子把那正本的蓝皮账本装好,也不带人,自己一个人便去找赵斾。
屋里只有赵斾一个人在,小桌上摆了个残局,他一手执黑子正要落下,见得姚姒进来,英气的眉眼便染了些笑意,很是随和的让她坐到自己的对面,而那枚黑子恰恰的落在了她面前。
青橙端了杯茶上来,姚姒忙道:“多谢青橙姐姐!”
青橙只微微一笑,便拿着托盘转身出去。姚姒揭起茶盖轻轻的啜了口,抬眼见屋里屋外没半个人影,心里略有了底,朝赵斾睃了眼,对面的人也朝她望过来,双目灿灿。
“赵公子!”她唤了他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实在有别于平素的模样。
“听了这么久的赵公子,真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我在家排行第五,我痴长你几岁,一声五哥还是当得的。”他淡声道。
哪想到他忽然出了声,而且还是这么一句话,姚姒的心顿时有些打鼓。面前的这个人人精子似的,想在他面前弄花招那是没得可能的。见他停了手上的棋局,一粒一粒的把玉似的子儿收到棋匣子里,待他收完子,她开门见山,便把手上的小匣子恭敬的递过去,很上道的叫了声“五哥”。瞥了他一眼,见他眉目间笑意渐浓,她于是道:“这是姚家海上生意的账薄,想必你也知道,我用了些手段让人从姚大老爷那偷回来的,里头涉及甚深,这东西原本我是想着拿来要挟姚老太爷,拿来换我娘的一条命,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这东西于我用处不大,便拿来交给五哥瞧瞧吧!”
如今她拿这个交给他,确实是在拿这个东西来做交易,自己得表现得诚意些,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当初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她在心里淡化自己打蛇随棍上的叫人家“五哥”,人嘛,求人就得厚脸皮不是吗?
阳光从窗棂里照射进来,直打在她还未长开的脸上,那双漆黑而清亮的眼眸,仿佛如一口老井般悲伤深沉,赵斾只匆匆一瞥,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有些酸胀。这种情绪隐秘而突然,十六岁的他来不及细想,到底神志很快的恢复清明,打开匣子,拿起那本蓝皮账薄认真的翻看起来。
这个空档,姚姒想了很多,从她们第一次见面起,似乎两个人总是在试探,一句话本来是说要一句却经常只说了半句,另外半句需要去猜,去想,去琢磨。以前的她对他是防备的,只是从这一刻起,她不想这样和他说话,她也不想再和他耍心眼子。她大大方方的朝他瞥目过去,他脸上的任何神色都落到了她的眼里。
“整个东南,陷进去的官商大户十之有八,五哥只身来到福建,身上必定寄予了家族与上头那人的期望。只是五哥如今身陷困局中,想要解了这个局,借力使力,连销带打,却是不容易的。”话音稍停,她再没看他,却是立起身来,向前几步弯腰向他欠身道:“也许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们这些人做些什么事,哪里是我能想得明白的,不怕老实跟五哥说,我要替我娘报仇,她死得这样的冤,如今我活着一天,心心念念的也就只有这件事。只是凭我如今的能力,自保都不容易,我不敢在五哥面前耍心眼子,只希望五哥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求五哥帮我!”
他很是波澜不惊的听她说话,在她欠身时亦没有阻止,待她说完,他平静的说道:“若是有一天,你母仇得报,却不容于家族,甚到被世人所唾弃你也甘愿?”
“甘之如饴!”稍微停顿,她很是郑重的道:“不光如此,我身上流着姚家的血,就让我亲手把姚家推到地狱吧,不需五哥动手,我所要的只是需要征得五哥的同意与帮助!”
她回得很绝决,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想,若说手上的这账薄,在他手中若用得好了,确实不亚于一柄利器,只是她的戾气如此重,他的人生第一次纠结起来。拉一个入了迷障的小姑娘出来,好像有些任重而道远。
他轻叹息一声,罢了,先听听看她说什么。
“五哥有没有想过,整肃东南沿海的走私?秦王殿下能用海寇的名目让东南局势受他所控,如今五哥何不反其道而行,假借我之手,让整个东南乱起来。海寇秦王能用,我们也用得!”
赵斾再也无法掩饰他的惊讶,内心振撼不已!他真怀疑眼前这个才幼学之龄的女子,真是只有这个年纪?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摸了摸鼻子,有些故作深沉,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做这门海上的生意?把水搅混了去?”
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有这么点子好处,一点就通。“是的,我要做这海上的私货生意,与其让姚家洪家这些人家盘拨私利上供给秦王,不如咱们断了他们的财路,想办法取代了他们与洋人做生意。其一,手头上银子多了,五哥可以养更多的兵,好生整顿福建这块棘手之地,真正的为东南沿海百姓保家护航;其二,这账薄如今既然落到了咱们手里,这简直是上天给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她忧虑了几天的心绪终于舒展开来,脸上不期然就笑了起来,似冰雪消融,芙蓉含春。
他望着她含笑的眉眼,听她徐徐话语,却第一次乱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