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斾带姚姒上了舰船,姚姒的眼晴便挪不开了。她只觉着自己好像进了一个庞然大物的身上,虽然夜色昏暗,但船上有光亮,小兵手上的灯笼恰好能让她瞧见这船通身漆黑,许是船只吃水浅,露出来的船身上四周开了弩窗矛穴,赵斾扶着她橙上船梯,到了楼船上便觉着如履平地。
单单只是这只舰船便给了她太多的振撼,更别说舰船上放置的炮车、檑石、还有些她也叫不上名字的笨家伙,此时她的心里越来越没底。
赵斾也不取笑她,他指着船上的桅杆对她说道:“那是桅杆,桅杆上是用蒲草叶子编织的硬帆,海山风大,硬帆围绕桅杆旋转,若是顺风,咱们船便驶得非常快,恰恰好,今儿咱们的船便是顺风,倒省去不少力气。”
姚姒见他又指了指别处,一一将船上的物事指给她瞧,她倒也虚心受教一番,心里想道,往后自己少不得要同这些物事打交道,不懂这些东西只怕自己少不了纸上谈兵,她本就心智坚定,决定了的事若非实在无法,是不会轻易的放弃,现在赵斾亲自打点她,又何尝不是为着将来着想。
“五哥,多谢你!”她双目晶莹,此刻眸子里再不是一望望不到底的深沉,而是满满盛着感激。“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空在纸上谈兵,但五哥没在心里笑话我,反而亲自带着我走这一遭。”她抬起头,目光定定的望着他,很是郑重的道:“从今往后,我再不疑你的用心,必尽我终身之力助五哥!”
他没曾想,她郑重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是明白了他的用心的。他心里好一阵激昂,只觉着为她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他想到了她刚上船的那一刻,适才她脸上的郁色他不是没有看到,但她能这样快的明白她的不足,却未曾在无知的面前怯懦,其心智之坚着实难得。
他仿佛找到了知己,心潮一时起伏激动,最终却是化成了眸中一池春水,戏谑的点了点她微红的鼻尖,笑道:“难道以前,你心里一直在疑我不曾?说来听听,看你疑我哪里?”
看这话说的,她再是不懂风情,却也明白了几分他话中的别样意思,终归脸皮薄,又不肯顺着他的话,又不想做那等小女儿态,真真是为难煞了,便拿眼恨恨的盯了他几眼,装着很是正经的回他:“现在我就疑着呢?五哥还没说要带我去哪?或是接下来咱们要做些甚?或是......要与什么人见面?”
这心肝,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忒是玲珑。他有意引导她,便笑道:“你猜猜,咱们要见的人是谁?”
她心动眼动,瞧他这一幅考究的模样,倒是被他激起来几分好胜心,一时,还哪里记得适才二人间的小绮旎。
夜风越来越大,海风吹来一股股的寒意,她只顾着想问题出神,也就不觉着身子冷得厉害,可她两颊渐渐的由红变青,他解了身上的厚昵绒披风,转头就披到了她肩上,趁着她愣呆着没回神,一股脑的低下头又给她系上风帽的带子,这动作一气儿呵成,等到她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触及这衣服上头的余温,她才惊觉他做了什么。
要解下来还给她吗?可是这样会不会让他觉着她矫情,可是不解下来,好像也不大对劲,解还是不解,她一时间实在是想不出办法,心里怨怪他,才这么会子功夫,就作了几次怪。
天知道她是怎样令自己看上去是正常的模样的,她盈盈弯腰朝他福身,“谢五哥!”只是这句话说得多少有些不大自在,他衣服上余留着他的温度,以及时不时钻到鼻间的属于他的味道,她的脸不由得红得要滴血似的,她也知道自己此刻这幅窘样,越发恨自己没出息。
他瞧着她这么个模样,晓得自己才一个晚上频频动作,是有些不厚道。只是她却是一味的详装镇定,百般掩饰,却从不肯正面的迎合,他对自己道,不急,他有的耐心,他会等她长大。这样的心思一起,他的话语便不自觉的带了几许温柔,笑道:“海上风大,你身子娇弱,可别着了凉。”
他起身,关了楼船上那扇风窗,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绮旎,他很是爱,直想多和她说会话,便道:“可能猜得出来,咱们要去见谁?”他一边说,一边朝着墙上悬挂着的海防图,要指给她看。
她起身走近,顺着他的手指,朝那海防图上看去,这幅海防图花得十分的精细,整个东南沿海的海防都作了细细的标注,东南沿涨,受倭寇侵袭最是严重,因此,便设了卫所达六十几个,再是守御千户所约模上百个,再有巡检司,关口,城寨,营堡,墩,烽堠等等不计其数。随着他的手指,指在了福建这块图上,便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凑近了仔细看,宁德、罗源、连江、定海所、长乐、梅花所、福清、万安所、崇武所、泉州府、福全所、永宁卫、惠安、金门所、平海卫、田浦、陈坑、烈屿、塔题的巡检司、铜山所、诏安、漳浦等都描绘都清晰可见,只是却没见月儿港,这念头只一闪,她也没大注意,越瞧这海防图,她便也有几分激动起来。
“我实在是猜不出,五哥要去见什么人?好五哥,快告诉我呗!”他这关子卖得大,又是看海防图又是坐舰船,只怕对方来头不小。
这声“好五哥”实在是叫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不欲点破,自己是好一阵的偷着乐,瞧她那可怜兮兮的样,便道:“左右要到明日才能见面,也不急着这一会子,且先告诉你这里头的盘根节错的关系。”他话风一转,便又接着道:“你既知道福建官商有**成是秦王的人,整个福建说是他秦王的地儿也不为过。陆上官商勾结,海上他们自然与倭寇也扯不清,你也知晓,那洋人远渡重洋来咱们大周做生意,也是有些个势力的,说来海上的局势丝毫不比陆上复杂,牵边的也更多。”
知他在面授机宜,她听得十分认真,他顿了顿,又道:“东洋国小地窄,如今横行海上打劫杀人,这群髡头跣足、手舞长刀的倭狗,时不时偷袭我大周卫所烧杀抢掠的,这便是真倭寇。还有一部份,称之为假倭寇,是窜行海上的海贼,他们多半也是东南沿海的惯犯,里头势力复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他们统一由洪家姚家这样的家族所掌控;在海上他们对海商打劫,杀人掠货,无恶不作,朝庭每年花在抗倭这里头的军饷,几经辗转,最后都是落到了秦王及其爪牙们的口袋。”
“听说也有那红毛鬼子作乱的,这股势力又是如何?”姚姒在此之前,也是下了一番苦功的,谭家以前便是海商,所以对海上的势力知之甚详,她便是向谭吉打听这些事的。如今听他这么说,便想起来这茬。
“你说得不错,红毛鬼子我们称之为荷兰人,荷兰人认真算起来,倒不算是倭寇,只能说他们居心叵测。”
“这又如何说?”她问道。
“荷兰人虽说打着做生意的愰子,但其心可诛。你道他们做的什么正经生意?荷兰人私底下将火药大炮和火铳卖给倭寇,又同秦王私底下有往来,长远来看,大周和倭寇打起来,荷兰人只怕图的是以后,是以,这才叫人担心啊!”
她不期然他是这样说,大周如今主弱臣侫,加上秦王野心勃勃,众皇子夺位明争暗斗,大周堪忧矣!怪不得在不久的将来,大周史上出现了那么多的能臣武将,大周实在万幸。
“荷兰人的舰船较之我大周,是实实在在的领先,不然,焦家也不会花大价钱从荷兰人那里买回一些造舰船的技艺。只可惜,焦家也被荷兰人骗了,那东西是人家如今不要了的,才会卖给焦家,只焦家竟还当宝,真的造出了舰船,巴巴的送到秦王跟前去献媚。”
“不过焦家船厂里有个师傅,竟是个厉害的能人,在造舰船上还算有点真材实料。只可惜,秦王同荷兰人一向有往来,荷兰的重炮和火铳,大周难望项背,是以,秦王的私兵,有一万人配备了这种荷兰火铳,他才那样的有底气,一朝阁老,说灭就灭。”
姚姒再想不到,这里头的事儿竟是这样的复杂,姜家确实是知道了秦王的一些底细,所以被秦王灭杀。如今,再想不到她竟然无意思中摸到了这门道里来,实在是叹世事无常。
他望着她微黯的面色,叹道:“可怜我大周,泱泱大国,四海来朝,如今内忧外患,什么时候才得明君治国,能臣分忧!”
她望着他那样年轻的面孔,却已染了不少的风霜,好男儿志在天下,他也是有一番大志向的。她知道接下来的历史,见他说出这样的话后,情绪一时有些低沉。
她的心竟然有些难过,少年赤子之心,最是难能可贵,他心里存了这样大的志气,想是后面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拼搏,好在老天有眼,竟是成全了他,叫他在大周的历史上,也有了一抹重彩。
她笑着,头一次主动拉着他的手,很是郑重道:“五哥,咱不怕,事在人为!似五哥这样的好男儿,天下必定有许多。如今咱们能做的,便是尽自己的本心,将来势必有那么一天,把这些倭寇都赶出国门,扬我泱泱大国之威。”
这样的软语劝慰,确实贴心,他回握了她的手,脸上再不复沉郁。男儿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为国为家虽死犹荣,他一时间感概万千,胸中一股豪情万千,双眸亮晶晶的,握着她的手只不放。
她瞧着他的模样,多少是猜得出他的心思的,不想他那么的不顾己身,索性把话点透,道:“自古战争几人回,可是,或许家中的老母妻儿在殷殷期盼他的归期,五哥,别的话我不多说,你且要活着!”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重逾千金,定定的望着他的眼,只得他一个承诺。
他从不轻易许诺,他亦知她的心意,一时间,他想了很多,可最后,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他道:“姒姐儿,我一定会活着归来,你且等着我!”
他怕唐突她,怕吓着她,因此话就没说得那么露骨。他显少叫她的名字,何况又说得这样的郑重,一句话,着实含了那许多未尽之意。
她脑中轰的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一时间思绪万千,到底选了装傻,嗔笑道:“五哥说得什么混话,这么大盘生意还没开始,我自是希望五哥平平安安的。”
她拿话遮了过去,他也不逼她,左右她懂这里头的意思,终究有那一天,他会亲口对她说,要她等他归来。
这句话,向来是丈夫对妻子说的,将来自有那么一天,他要对她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