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延潮接到任命时,正在乡间买了两千亩旱田。
钱是林浅浅出的,以她现在身家之丰厚,以至于令林延潮怀疑她是不是背着自己在外面收钱了。
但事实上真没有,归德的钱庄一直运转顺利,每年彭家,杨家两边每年都有两三千两银子的分红送到。
至于梅家的钱庄也有拉林浅浅入股。
除了利用钱庄钱能生钱外,多余钱财都是拿来买田买宅。
所以这几年林延潮的身家是滚雪球的增长。
不要怀疑为什么钱这么好赚,因为没有自由经济的商业竞争,在有了官员这一层身份的背影下,那钱真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赚的。
稍稍有些经营头脑,不要拿去到处挥霍,搞好教育少出几个败家子弟,最重要是家族里能一直有子弟科举作官。
林延潮当然是得利者,这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事,他可不会干。
陆陆续续收了地,去年大旱后,不少卖田买地的破落户也是自动投奔。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是大肆收地,但对于那些卖田买地的老百姓而言,则不是一件好事。
多少百姓含着泪卖了田的钱,还不够还债,等待他们的要么是逃荒,要么就是卖身为奴,投奔大户下面托避。
陆贺带着随员到了民间地头时,看到的就是林延潮收地的一幕。
陆贺冷笑心道:“你林三元说的道貌岸然,但还不是趁着大旱到民间压价买田。”
“老爷,保定巡抚陆中丞来了。”
四月的天已是开始热了,林延潮正午的时候在地头忙着收田的事,如此一幕实在令人感动。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看着远处的仪仗,官兵鸣锣开道,确实是地方大员出行的仪仗。
陆贺立即道:“储端虽身处江湖,仍心忧天下百姓,视察民间疾苦,陆某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不过是收地而已,对了,储端二字不敢当。我已是上表向天子辞掉了。”
陆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连一旁的随员也惊呆了。
什么林延潮又辞掉了官职?
连太子师傅,都不放在眼底?
这个逼我也想装。
林延潮问道:“陆中丞,有何讶异的吗?”
陆贺心知肚明,天子降旨让林延潮担任太子师傅。他肯定是要说自己才疏学浅,不能立即答允的,当然要辞官推辞一下于是他笑着道:“储端淡泊名利,陆某实在是佩服。”
林延潮笑了笑看着远方,然后道:“陆中丞,你看看这里的田如何?”
陆贺闻言看向田地里,但见土地龟裂,插下的秧苗一副殃殃的样子,实在谈不上好。
林延潮道:“去年真定大旱,今年仍是不下雨,这田土都龟裂了。我乃辞官归隐之人,不过想买几亩薄田在这里归老,但见本地老百姓们衣不蔽体,卖儿卖女,心底不忍,但陆中丞乃钦差大臣,巡抚真定,见这一幕心底如何能安?”
陆贺心知现在得罪不起林延潮。
天子在位十五年,虽说还年轻,但明朝皇帝在位二十年以上的不多。特别是当今天子。听闻身子一直不好,称病在宫里休养,已经连续免朝半年多,大臣没一个能见一面的,如此下去哪一天撒手人寰都不知道。
而身为太子师傅一般就是上任皇帝的顾命大臣,万一天子两三年后去世,那么林延潮即肩负起托孤之职责,行使摄政之事,那就是下一个张居正。
若是林延潮有那一天,他陆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特别听说这林三元为官特别的心胸狭隘,最擅长于记仇,得罪他提心吊胆一辈子。
陆贺放低身段:“老先生教训的是,陆某已经命人调拨十万军粮,赈济当地的百姓,一旦等老先生的买田办妥,下官立即放赈。”
老先生的称呼一般是官场上平辈相称,这陆贺五十多岁了,原来回信时倚老卖老地一口一句小林小林,但这一句话已经把林延潮抬到了一个辈分上。
林延潮点点头道:“陆中丞终于有些懂的爱民了,但老百姓盼粮之心如盼甘霖,陆中丞不必等我,立即放赈。”
陆贺以为林延潮不懂当下低声道:“一旦放赈的话,田价就贵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陆中丞,可知我这一旱亩多少钱收的?五两三厘银子,去年真定未遭大旱时的田价也不到五两。林某身为朝廷命官,食天子之俸,怎么会做出故意压价收田之事,陆中丞也将林某看得太轻了吧!”
好一番义正严辞,将陆中丞说的满脸通红,唯唯诺诺。
林延潮继续教训道:“陆中丞速去放粮吧,为官者当以百姓为重,至于京畿那边的仓粮你不用担心,我已去信仓场的官员,他说不日将运往保定,真定各府。”
陆贺闻言大喜当下道:“陆某替百姓谢过老先生大恩大德。”
林延潮点点头。
至于陆贺立即送上的厚礼,作为之前的道歉。林延潮挑了些不贵重的礼品收下,其余都退回去了。
真定放赈后,知府尹应元知道是林延潮出面救了一府百姓的性命。
档期尹应元带着合府乡绅去山庄感谢林延潮的救命之恩时,才知道林延潮已是悄然离开了真定。
林延潮确实再度推掉了任命,然后悄悄的回京了。
在辞疏里,林延潮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敢担当此重任。
奏章经过六科廊传抄后,百官都知道了。
对于东宫辅臣,官员们都很慎重。
明太祖朱元璋就说过,廷臣与东宫官属有不相能,遂成嫌隙,或**谋,离间骨肉,其祸非细。若江充之事,可为明鉴。朕今立法,令省台都督府官兼东宫赞辅之职,父子一体,君臣一心,庶几无相构患。
这话的意思,就是担心江充陷害汉武帝太子的事重演。所以东宫辅臣,不能由廷臣兼领,所谓廷臣就是九卿。
皇帝与皇太子之间,很容易产生一个二元化的政治体系。
纵观历朝历代,皇太子在位久了,都没有什么好事。
所以出任东宫辅臣是一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事情,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在朝的皇帝能够在位多久。
对于林延潮而言,当然知道历史上万历皇帝在朝多久,但问题是除了他以外,满朝文武,包括申时行,张鲸在内心底都没个数。
林延潮上表推辞,当然是真心。
但百官都以为他这是谨慎,太子的顾命之臣谁不愿意担任,但是这与天子关系如何相处,又是一个难题。天子对林延潮有知遇之恩,故而林延潮推去太子师傅的职责,反而被认为是对当今天子的忠心。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对于官员们的反应,林延潮心底有数,不论如何,自己都不会说破,这次回京先把逼装了再说了。
就在众官员都在猜测林延潮心底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的时候。
大理寺副刘赢已是后悔了。
他一直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张鲸信誓旦旦的与他说,林延潮已是完蛋了,申时行已是抛弃了他,为什么林延潮反而能升任少詹事。
官员任命有的是经会推,部推,阁推。
如翰林院,詹事府的官职,就是经阁推,也就是内阁举荐的。
所以少詹事的任命是申时行上报给天子,而天子报闻。
若申时行真的与张鲸妥协,放弃了林延潮,怎么可能推他任少詹事。
刘赢发现自己实在是错的离谱。
这日刘赢在刑部大堂门口徘徊良久,终于等到于玉立走出刑部。
刘赢立即走了几步上前道:“于兄!”
“季时兄,你怎么在这里。”于玉立看了刘赢一眼,有些惊讶但随即也是释然。
刑部与大理寺都是三法司,大理寺的官员到刑部公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于玉立虽觉得二人已是道不同,但毕竟是同乡,还有旧情在:“季时是来刑部公干吗?有什么事愚兄可以帮得上。”
刘赢轻咳了一声道:“并非公干,有私事相求。”
于玉立有些明白了问道:“私事?”
刘赢笑了笑道:“当初之事小弟觉得自己还是太草率了,经过这几日的思量,小弟觉得是冲动了,我就想问一下,林大人那边是否还有要我效力的地方,在大理寺这一块地里,小弟还是能略尽绵薄之力的。”
于玉立一愕然后道:“这……这恐怕你要与方翰林,林给事商量一二,让他们给林大人那边求情。”
刘赢其实也想,但这几日遇见了方从哲,林材时,他们都拿自己当空气,连个招呼都不打,所以他最后还是回来求于玉立。
他道:“我与他们不熟,还是恳请于兄念在同乡的份上再帮小弟一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于玉立叹道:“对不住,此事愚兄恐怕帮不上了,当初你退出时说的话,大家都已是听见了,覆水难收,说话也是如此,当初为何不三思而后行。”
“你以为林大人失势,故而弃之,现在他升为储端,你再回来,是否太势利了?不能同患难又何谈富贵。我听闻你已经攀上了张鲸这高枝,那就不要再改换门庭了,至于大理寺这边……”
于玉立想说,已有比你更位高权重的官员加入了,现在已是看不上你了。
但于玉立还是没说出来,大家还是好聚好散吧。
说完于玉立向刘赢一揖,大步离去。
至于刘赢则是远远看着于玉立的身影。
问他悔恨吗?
当然如此,只是正应了那句话覆水难收。
刘赢面容扭曲起来,然后冷声道:“莫欺少年穷!大家走着瞧!”
刘赢不知道是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是别人说的,而不是少年人说给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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