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新民报报馆。
方从哲端起一碗茶随即又是放下。
他提起笔来往砚台上点了点,然后又在纸上写着什么。
一盏一盏油灯点得报馆内亮如白昼,翰林们额头上滚落汗珠在油灯下清晰可见,翰林编辑们此刻都是围着方从哲的主编室门外等候着。
不时有下人给他们递过湿毛巾,他们拿在额上拭了拭汗,然后驻足长叹。
“都这个时辰了,明日马上就要排版见刊了,主编到底在琢磨什么。”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奔上小楼来递了几张纸条,几位翰林看过不是什么要紧消息不值得见报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主编室内的方从哲。
“新稿子见报,版面还要调整,等不了了。”
“真是着急。”
说话间几辆马车,从报馆外呼啸而过。平日车水马龙的东交民巷到了夜里倒是格外寂静。
主编室内,方从哲依旧平静如常地修着稿子,仍是那下笔有神的样子!
方从哲将稿子最后润色了一遍,如何能述而不作也是一门诀窍。方从哲定稿后,点了点头,一推椅背站起身,走到主编室外看了一眼笑道:“大家都在啊!”
众人默声点了点头。
方从哲也是点点头,然后将手一扬道:“拿出发稿吧!”
看着方从哲那举重若轻的样子,众人都是群情激动当即一并道:“是,主编!”
看到这一幕方从哲心底一暖,然后负手走到主编室。
他关上门摘下叆叇搁在桌案上,然后整个人背靠在椅上,头向后一仰。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心道,明日会是很匆忙的一日吧!
这日深夜,新民报报馆还在紧张地排印报纸时,天子坐在龙椅上,正手抚着御猫。
“石卿为何如此着急临阵换将?不能等东事都定下来吗?”
田义道:“回禀陛下,石星的意思是林延潮明和暗不和,居然抗命与倭军战于晋州,不如另调他人,遣新经略经略朝鲜,克日必能责效!”
“晋州之战勘复得如何?”
张诚道:“回禀陛下,还没有结论。不过张位上的密揭,却言林延潮在朝经略有功,不日必有好消息,可以奏报朝廷,还请皇上耐心等候数日。”
天子道:“什么好消息?”
“臣不知。”
天子手抚御猫想了一会道:“其实晋州之战的胜负,朕不用亲至朝鲜,也可看得七七八八。若是晋州之战真败,为何倭酋关白会肯亲至釜山与林卿谈判?恐怕早就杀到朝鲜王京了!”
“陛下圣明,真可谓明鉴万里,烛照天下啊!”
天子冷笑一声道:“朕哪有什么明鉴?朕不是说石卿欺瞒朕,石卿他身为兵部尚书权衡各方利弊是有他考量的。”
“当然朕也不是认为林卿厉害。我大明兵甲锐利,无论北军南兵都是能征惯战之师,倭国弹丸之地能有什么雄兵?可是话说回来,就算是雄兵也要林延潮,李如松如此干臣方才能驱使,这一点朕心知肚明。”
“张位所言好消息,可能也是他与倭酋议和所谈的。但是林卿违令征讨晋州,他还真以为一段李靖破东突厥的故事就如此算了?”
天子道:“现在依内阁票拟的意思,无论晋州之战战况,看似都可以调林延潮回京,这叫胜则当赏,败则当罚!但朕看来败了当罚不错,但胜了如何赏呢?你们想一想?”
张诚,田义同时道:“老奴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总不过加官晋爵吧!”
“林卿不到三十岁即官拜礼部尚书,这一次出镇朝鲜若如他奏章所言打了胜战?朕能赏他什么呢?让他入阁吗?还是如顾宪成所请,着他拜吏部尚书?甚至加爵封侯?朕现在拿这些赏他以后又拿什么赏他,总要给臣子留一个进退之地,好让他将来再建功劳吧!你们懂朕的意思吗?”
张诚,田义对视一眼,均道:“内臣不明白。”
天子摇了摇头道:“你们两个蠢笨之人,这都不明白。”
张诚,田义心底哪能不明白,石星与林延潮不和,那么天子就算明知晋州之战胜负如何,也是会支持石星,让他与林延潮斗一斗,甚至将林延潮的功劳压一压,抹黑一下。先将林延潮压个几年,甚至让他回乡教书也行,如此即是敲打,将来重新启用也能令对方感激涕零。
天子让林延潮出镇朝鲜背锅的打算,连外朝的石星都猜测出一二,又何况张诚田义?只是二人虽是心知肚明,却仍是要在天子面前装着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大殿之中天子目光幽深道:“如拟,诏林延潮,宋应昌回京!”
张诚田义对望一眼,当下叩首道:“是。”
次日天还未亮。
新民报报馆的报纸被报贩子推至京城各地售卖!
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回荡在大街小巷。
上衙的官员,吃早食的百姓闻声先后赶去。
国子监门外,不少监生或坐或立站在门边。
平日里国子监里监生总要分个高低,形成鄙视链云云。比如举人出身的举监自看不起贡监,而贡监又看不起花钱捐纳进来例监。
换了平常他们都是不往来的,但是今日他们都是寂静无声聚在一起。
几个人捧着新民报争相阅读。
晋州之战胜负到底如何?林延潮说是大胜,石星说他抗命而战,虽胜亦败,而有的言官质疑说林延潮是伪败而胜,以免自己抗命之罪,最好一些的说法也是虚报战功。
不少年轻的读书人,当然是不信。
他们一直等着朝堂上给出一个说法,但官员们一个个对此就是讳莫如深,甚至三大报也是没一个提及。
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都是急在心底。
到底何为真相呢?
而今日新民报刊登了翁正春,史继偕两位亲至东征军的翰林的文章。他们将自己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付在报上,今日公之于众!
国子监前人头攒动,随着监生来京的随从都是在旁问道:“老爷,这晋州城到底是打赢了吗?”
“别吵!我在看着呢。”
也有百姓路过问道:“相公,给咱们说一声吧!咱不识字!”
一名监生抬起头来道:“打没打赢咱不知,但咱们知道咱们东征军是在朝鲜没给咱们丢人!”
“真的吗?”
“你说什么呢?还能是假的不成?”这监生质问一句,随即举袖拭泪道:“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咱们今日在京城里有安稳日子过,有一番热汤热食吃,全仰仗林经略,还有咱们的东征军啊!”
不少路过的百姓聚在一旁听着。
“雄文啊!雄文啊!没料到我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居然读此文章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名屡试不第老监生感叹道,“白白蹉跎半生,考什么唠叨子功名,整日只知道之乎者也,却不如这些后生一刀一枪杀得慷慨壮烈!”
“……我大明将士威武,雄壮!”一位年轻监生读到这一句,不由神采飞扬赞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国子监外,京城一所普通义学之内。
两名儒童背着小布包走到义塾,但见夫子已是坐在堂上了,堂下其他儒童早已到了。
两名儒童以为自己迟到,顿时吓得直哆嗦,心底以为又要吃板子了。
哪知夫子却和颜悦色地道:“进来吧!”
当下二十几名儒童在义塾里坐好,但见夫子道:“你们也随我读书数年了,这孔孟之道多少也学了一些。你们可知何为仁?何为义呢?”
众儒童摇了摇头。
夫子从桌上取出今日刊发的新民报道:“仁义从上古而起,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至圣先师,再由至圣先师至今日道统不绝,这仁义在哪里?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亿万华夏子民的身上。”
“可能汝等会说我怎不知,那是汝等没有遇到那些人,每当我华夏到存亡之际,无论再如何艰难困苦,总有人会毅然而起,以他们之脊梁托天撑地。千万载来,这份民族血气从不断绝!”
众儒童们听了不解问道:“夫子,你说得那些人是谁呢?可否就是书中所读的圣贤?”
夫子抚了抚白须道:“尔等坐好,我今日就将这些人道给你们听!他们并非圣贤,而是如你我这般平平凡凡之人。”
说完夫子翻开新民报,徐徐读来,一如他平日教授弟子那般专注,而儒童们也如平日般认真。
“……癸未,我师与倭战于晋州以北,时万炮齐鸣,飞沙走石……”
随着夫子声音道来,有一等情愫在师生们心中酝酿。
此刻文渊阁内,无论是中书舍人,还是阁吏都是步伐匆匆,谁有闲暇时都会彼此低声议论两句。
而张位的值房里。
张位看着新民报脸上露出了笑意:“好个林侯官,居然还有这一手!这翁正春不愧是万历二十年的状元,如此文章……满朝之上除了林侯官,恐怕也只有他能写出来!”
左右都是道:“阁老说得极是,文章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如此愈发打动人!”
“从今日起,林延潮与东征军就要名传天下了,以后朝中谁敢说他的不是,怕是要天下读书们口诛笔伐了!”
张位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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