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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五不过是名管事,说起来就是下人的身份,林延潮身为翰林却出门迎接?说来丢人,但这是普遍存在的常理。
张居正的大管家游七与六部衙门的堂上官都可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连公卿都尊称他一声“楚滨先生”。六部尚书,侍郎这等大僚都不觉得丢人,林延潮有什么好觉得丢人。
林延潮走到大门外,见申五正负手而立,看样子也是正等着林延潮出门迎接呢。
“申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林延潮满面春风。
申五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否则怎么敢冒昧拜访状元公的府邸。”
林延潮道:“诶,你我如亲兄弟一般,要来多看看。”
申五笑着道:“那以后是要多叨唠了,状元公咱们入内说话。”
林延潮伸手道:“申兄里面请。”
林延潮与申五并坐,奉了茶水。但见申五用茶盖挑了挑茶沫意味深长地道:“状元郎要交大运了?”
林延潮故作讶然问:“请教申兄,是什么大运?”
申五哈哈一笑道:“状元郎,还与我装糊涂么?你请托我家老爷办的事已是有眉目了。”
林延潮大喜问道:“恩师,真太照顾学生,不知恩师如何办到的?”
申五摆了摆手道:“老爷自有他的办法。我听闻日讲官陈于陛请病归,否则就是老爷手腕通天,也不会有如此机会。”
林延潮心道,是啊,日讲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若不是别人退下来,自己哪有机会。
不过正常排下去,应是从未担任过日讲官的翰林学士沈鲤担当,但眼下沈鲤马上要接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自不可能再临时改命他为日讲官。
如此翰林学士都轮过日讲官,下面的侍读侍讲官里基本都是任过日讲官,当然也不是全部,比如堂堂隆庆二年的状元罗万化,隆庆五年状元张元忭,他们的资历都比林延潮这万历八年的状元要深。
可是他们因得罪过张居正,已是彻底无翻身之日,当初连资历远远不如他们的黄凤翔都能授日讲官。
而林延潮又刚升为正六品中允,与侍读侍讲平起平坐,比史馆里修撰编修检讨处于更有利位置。所以林延潮恍然了,这其实得来都不费工夫,真是自己机关算尽,重重安排,到了最后居然还是要靠运气,早知如此不用去申府上费那么多功夫,这简直是平白捡了一个日讲官啊。
但退一步想,若非申时行的保荐,恐怕就是轮到自己,张居正也未必会选自己。
这一饮一啄果真自有天意,换句话说,咱这也算是趟赢了一把!
申五又对林延潮续道:“不过老爷他能帮你走九十里,但这最后十里还是要靠你自己来走,否则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了。”
林延潮问道:“申兄的意思?”
申五低声道:“你在相爷那也得……”
“相爷那要招呼?”
申五道:“不错,这其中分寸,状元郎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申五告辞了,林延潮将申五送走以后,申五说得这最后一步,是让自己向张居正低头啊!
林延潮回到书房,左思右想一阵想起自己几个月的付出心道,算了,算了,这张脸就当不要好了。于是林延潮拿起自己几个月心血所成的《清丈田亩论》,长叹一声,只能忍痛提起笔来增删修改。
数日之后,林延潮揣着这份修改好的《清丈田亩论》来至内阁。
一路上林延潮心思重重,但进了内阁后,将目光敛起,又恢复了往日干练能吏的模样。
林延潮从文渊阁旁走过,正要去自己值房,就听得有人道。
“这不是宗海兄,数日不见真是想煞我了。”
林延潮但见董中书一脸热情地向自己走来,简直与自己称兄道弟。林延潮知董中书与张四维一般,都是从来不对人假以辞色那等。但见董中书此刻满脸堆笑,林延潮顿时吃了一惊,怎么都适应不了他这等热情的态度。
林延潮心想董中书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头,故而提前来与自己示好。
林延潮淡淡地点了点头问:“阁老在值房吗?我先前去拜见。”
董中书却是向林延潮拱手,持礼甚重道:“宗海今日不必去见阁老了。”
“为何?”
董中书笑着道:“阁老吩咐我来与宗海兄你说一声,今日工部,户部堂会,你一会至堂房抄录堂议。”
林延潮点点头表示明白,却见董中书仍不肯走。
但见董中书笑着与林延潮道:“宗海兄,真有贵相,日后不要忘了关照于小弟。”
林延潮故作讶道:“这话何意?”
董中书不答,而是笑了笑离去了。
片刻后,林延潮到了值房,先将东房孔目,吏员叫来,查点了这几日自己不内阁,手本奏章的收发情况。
查验无误后,林延潮怀揣《清丈田亩论》的书稿来至文渊阁,向孔目要了钥匙后打开堂房,见堂房内甚是气闷,于是开窗通风,还叫来役吏将堂房打扫,擦抹桌子。
随即林延潮在堂房一旁桌案上坐下,抄录堂议,也就是会议书记的活,这几乎已是他在内阁的日常了。
林延潮坐下后片刻工部,户部的官员就陆续来了,领头的自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侍郎胡执礼,工部尚书方逢时,侍郎金立敬,王友贤以及户部,工部的郎中等,另外河道总督,领工部尚书衔的潘季驯也在其中。
除了工部侍郎王之垣视察河工不能到外,工部户部堂上官齐聚,这屋中仅绯袍大员就有六位。其余也是户部,工部的郎中以上官员。
如户部主事顾宪成,温显等林延潮的同科进士,这等级别的堂会是没资格参加的。众官员到了堂内后就坐下聊天,这么多重臣在,换了一般的正六品官早就吓尿了,但对林延潮而言,早就习以为常。
在内阁久了,林延潮也有一种将二品以下官员视若等闲的错觉。
林延潮坐在一旁,与工部户部里相熟的官员点头打招呼,至于潘季驯,林延潮也是向他点头示意,哪知对方根本不理自己。
林延潮也没在意,而是出门吩咐役吏上茶,自己又回到案后坐下。
户部工部的官员聊了一会,这时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三位阁老一并到了。
众官员一并起身行礼就坐。
林延潮利索地取笔点墨,但心思却不在这堂会上,而是想着一会如何将《清丈田亩论》的书稿交给张居正,但又不将自己献媚的意图弄得很明显。
就在林延潮这么想着时,堂会开始了。
堂会一开始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间的扯皮,去年潘季驯治水成功,为户部结余二十四万两银子。
这二十四万银子可是大数目。
对工部而言,工部尚书方逢时诉苦说去年潘季驯虽是修了一段河堤,但不知今年汛情如何,应是将这笔钱继续截留下来,留作夏秋之际防汛之用。而户部则是不答允,他说潘季驯不是吹牛说将,黄河堤防修得如铁桶一般,今年防汛不必将这二十四万两都用上。
眼下户部还有其他要用钱的地方,比如说去年蒲州临晋等地,秋禾将成时遭遇霜降,结果损失很大,小民艰食乞食,要拨银赈灾。另外太仆寺马需户部给银六千两,于蓟镇充造新兵营房,宁夏互市又要开始,太仆寺又要银二万两以备,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地方。
于是堂会上工部要这笔钱,但户部不肯,要拿回去,两边官员在那互喷,给彼此扣帽子。
户部指责工部截留这笔银子下来,是不是要拿去贪墨,工部则是反唇相讥,说若是今年汛情迅猛,尔等户部狗官,是不是要我等拿命堵大坝,若是如此,尔等先请。
户部骂说你们去年说河堤修得固若金汤,朝廷封赏下来后,今年又变卦说不行,那去年花得五十六万都打水漂了,朝廷养尔等饭桶何用。
两边在那互骂,张居正不表态,倒是张四维表露出支持户部的意思,立即被工部的官员喷说,蒲州百姓遇霜,你张四维是蒲州人,自是帮着帮着户部说话,以博取乡民好感。
双方互丢板砖过后,张居正示意够了,尔等都够了,潘季驯你是河道总督,你是什么意思?
潘季驯表态说,今年年初黄河水清,水清之年绝不会有汛情。
听了潘季驯这么说,张居正拍板,将这二十四万银子划给户部。
本来如此也就算了,但潘季驯说黄河水清后,本是该灰头土脸的工部尚书方逢时,却突然精神起来,向张居正行大礼。
众人都是起身,说大司空,你这是干什么,吓我等一跳。
但见方逢时摇头晃脑地道,古语有云,黄河清,则圣人出。而当今圣人唯有替天子,保江山,扶社稷的张居正是也。
众人一听心道,真有此古语,于是都是向张居正恭贺。
但一旁的林延潮手中之笔却掉落在地,心道什么黄河清,圣人出,一派胡言,历史证明,黄河水清,反而意味着千里大旱,大旱乃是大灾,无数百姓要受难。
想到这里,林延潮正要张口说出,却见顿时满堂之上,一片阿谀奉承之言。
林延潮心道,自己此刻说实话,不是扫张居正的面子吗?自己谋日讲官就差一步,惹恼了张居正,那肯定就是前功尽弃,但若是不讲,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就在这一刻林延潮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