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光阴(45)
其实, 自打天一热之后, 红薯就陆陆续续的可以吃了。虽然长的还不是特别大, 不算到了收获的季节, 但是根须下面, 红薯的个头已经不算小了。
有些孩子就馋啊!
不是个个都跟林家范家的孩子似的,能吃饱的。这些吃不饱的小崽子,就打起了红薯的主意。晚上成群结伙的,偷着刨红薯吃。
这事哪成啊?这红薯可是全厂的,叫这些崽子这么偷下去,不等收获, 就敢吃连吃带拿的霍霍大半。
保卫科是干啥吃的,长着心眼呢。
苗家富叫早保卫科的人暗藏着,等着逮人呢。都是半大的小子, 一个个的, 他们自家门口也都有自家种的红薯, 干啥不吃他们自家的,要晚上偷拿公家的?这样性质的事件, 不逮不行啊!
当然了,都是厂里的子弟,自家的孩子。逮住了倒也不狠罚。你们刨出来的红薯还是你们,咱们也不没收。关键是没收了也不好处理, 给谁不给谁呢?对不对?所以, 只能放在处罚上。人家说了, 等你们家的红薯收了, 十倍的还回来。
这些红薯再有大半个月就能陆续的收获了,哪里就饿的非等不了了。
大人们气啊,逮住就是一顿胖揍。拿着扫帚,满厂的撵这些不省心的。
林雨桐家的红薯算是收获的比较早的,因着林雨桐偷偷的浇,所以红薯长的个头大。不刨出来不行了,因为筐子撑不下了。一个个的眼看都要从土里挣脱出来一样,就是那种长的非常张扬的架势。很多人都说林雨桐:“为了长个也不能老浇水啊!这样的红薯不好吃。”
林雨桐就打哈哈:“是啊是啊!没种好。”
但是在端阳看来,好吃不好吃的,产量大就行呗。
自己这一个长条筐子是栽了五棵红薯进去的,每一株红薯刨出来,下面都坠着六七个红薯的。红薯单个一斤多属于正常的,自家这得有两斤多小三斤的样子,个个都跟小孩脑袋似的。所以这根本就不能再叫长了,里面也放不下它们了。按这种产量算,一个筐子弄出一百多斤红薯,是特别正常的事。
但出红薯这样的活呢,都是晚上关起门来的时候,自家人在院子里慢慢干。红薯刨出来,得放在院子里的走廊下屋檐下,叫这么晾晒通风。完了之后,才能入地窖。
其实林雨桐更愿意把这玩意加工成红薯面,比红薯耐留。
所以,这又要把红薯洗干净切成片,在烈日下暴晒,然后晒干之后,找个磨粮食的石磨,把干红薯磨成粉,然后放在袋子里存着,几年都不带坏的。
大人做这个只觉得繁琐,可是孩子做这个,却觉得有趣。
丹阳就是偶尔从姥姥家回来,看见家里在弄这个,高兴的什么似的,也不回去了。爹妈上班,她就在家带着弟弟妹妹干。她切的那红薯片薄的薄,厚的厚,根本就没法晒。
怎么办呢?
林雨桐教她把这东西蒸熟,蒸熟之后再去晾晒,这就是红薯干了。冬天当零嘴吃,也还行。
于是,几个孩子倒是越发的乐此不疲了。
种了红薯的筐子也不能浪费,怎么办呢?种萝卜白菜。
这次都不要林雨桐叮嘱了,端阳就知道怎么做。他把菜籽撒的密密麻麻的,就叫这么长着。
跟林雨桐一个想法的还有农场那边。到了种萝卜白菜的季节了。怎么办呢?
场长就说了:“撒上,种稠点。”
萝卜白菜这种东西,都需要一定的生长空间的。这种一直稠密的等着长成,肯定是不行的。可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这是在最大程度的利用土地。这些东西长出来,一旦出苗,就是能吃的。
苗不停的长,大家不停的间苗。间出来的幼苗都是菜啊!白菜和白萝卜就不说了,就是红萝卜苗,那也是好东西。等到苗长大了,被大家间的也差不多了。一亩地平白多长了一百多斤的菜,这是很划算的事。
林雨桐家就是这样。菜苗一长上来,就都能吃菜了。
她种的早,出苗就早。厂里的人可稀罕这些了。这个来拔一点,那个来拔一点的,当然了,都是很讲规矩。把又壮又好的苗子都留下来了。
许是老吃林雨桐的东西,大家不好意思。所以,像是苗大嫂这样的,还记得给林雨桐还礼。这天就是,苗大嫂扛了一大袋子的东西进来了:“赶紧晾一晾,别捂了,够吃好几天的了。”
啥东西啊?
丹阳打开袋子就疑惑的看她妈,“我没见过……”
把苗大嫂逗的哈哈就笑:“傻姑娘,你咋会没见过呢?细细看看!”
再细看也没见过!
像是一种什么东西的花,紫红紫红的,却有些干瘪,像是脱落下来的那种花。
林雨桐也讶异呢:“这是棉花……花!”
没错!就是棉花花!
棉花也是先开花,然后结棉桃,棉桃咧开嘴,吐出来的才是白白的棉花。
丹阳这才恍然:“可我看着,棉花不光是紫颜色的花。”
“那是你在田里看到的。”林雨桐就说:“早上是乳白色的,下午就成粉红色的,到了第二天就是紫红色的。棉花花又不是一起开,所以你看到的花自然不是一个颜色的。”
苗大嫂也说:“其他颜色的不能碰的。花儿不变成如今这样,人家农场也不让摘了。这非等到棉桃长成了,这种花儿挂在上面干瘪了,随时要掉了,才许往下摘的。这都不是摘了,是一碰就掉。”
“要这个干啥啊?”丹阳不明白。
苗大嫂又乐:“吃啊!要不然费心弄这个干啥。”
吃?
这下连林雨桐也惊讶了。说真的,她也没吃过这玩意。
还真不能说活了几辈子局啥事都没见过了!看看!还就是有她没见过没吃过的。
说实在话,她别说吃过见过的,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苗大嫂信誓旦旦的说:“随便抓一把面活着这个蒸,味儿可好了。”
好吗?
等她走了,林雨桐就对着这一袋子棉花花愣神,等四爷回来,她抓给四爷看:“……要不?今儿尝尝这个!”
难得她有好奇心了,四爷就点头:“吃吧!想吃就吃吧。”
这种暗黑的食材,林雨桐还怕不好吃,蒸出锅之后,放了蒜泥放了调料美美的泼了油。又炒了腊肉熏肉的……就怕不好吃了,好歹有这些好吃的给孩子们下饭。
结果真的是……意外的好吃。
于是,再像是这样的吃食,人家送来了,林雨桐就收下了。
她陆续还收到豆子藤最顶端的嫩芽,南瓜蔓最前端的芽叶,南瓜花等等等等不常规的食材。
还真是觉得,真是长了见识了。
到了入秋了,红薯都收了,职工人人都有份。平均下来,一人能分大半麻袋的样子。像是林雨桐这边呢,算是三个职工,那就能分三个大半麻袋。
这很是不少了。
之前自家的红薯没磨面的留下来一下,再加上这个,觉得留着的这些足够冬天吃烤红薯之类的吃食了。
等分完了红薯,每人还分了一架子车的红薯藤。这东西拉回来怎么处理?林雨桐是给挂在后面的墙上的,而大多数人家,都小心的收到菜窖里去了。
一一五厂,眼看这一年是能平稳的过去了。但大多数人,对来年,还是不报希望。
“今年的秋粮,几乎是没有的。好容易扛过了春荒,结果秋里又是啥收获都没有。到现在,就零星的掉了几滴雨,连地皮都没湿透。这开春了……怎么办?”
是啊!过日子有成算的人,都在算计着口粮,怎么着也得留够明年春上吃的吧。
于是,像是林雨桐之前那样,把红薯加工成红薯面的人就越发的多起来了。厂里到处晾晒的都是红薯片。
一入了冬,大家的伙食就更一言难尽了。
想吃个面条,都是高粱面一层,红薯面一层,煮出来感觉不利索,黏黏的那种面。
于是大家发明了新吃法,做红薯面饸饹。
其实荞麦面或是小麦面做的饸饹都好吃,但是红薯面的却不怎么多见了。
怎么做呢?把红薯面蒸成馒头,这馒头热着的时候,那真是又粘又甜,特别不好下咽。但要是趁着这股子热乎劲,把红薯面饸饹压成饸饹呢?那至少叫人觉得应该很好吃。
很多人家共用一个压饸饹的机子,就是那种木头桩子做的,一头有个凹槽,架在锅上头。一气往凹槽里放在五六个馒头,然后另一个人坐在木头柄上一压,‘咯吱吱’,红薯馒头被挤压成泥,就从下面的小孔里挤出去,落到开水锅里。
做这玩意,一次做的少就不上算。红薯馒头得趁热,还得占着好几个人。得有人不停的给凹槽里加馒头,有壮小伙坐在木柄上费劲的压,还得有人不停的搅拌已经落到锅里的饸饹。
本来就是熟的,一入锅煮两下,就出来入凉水桶,然后捞出来。
这做一次,就得吃一两天。要不然都划不来做费这个事。
林雨桐家没做红薯面的,倒是白面加上荞麦面的做了不少。这种的就比较适口了。几个孩子也爱吃。凉拌了能当菜,晚上随便炒炒就是主食。或是热水锅里过上一下,出来热臊子一浇,吃汤的也很好。
外面如今哪里还有卖这个的。林雨桐在家里一做,几个孩子就爱上了。
觉得饸饹好吃!
可问问别人家,吃红薯面饸饹都快吃吐了。
但这话也得反过来说,有红薯面吃就不错了。没吃的才可怕呢。
入了冬了,厂里突然多了不少亲戚。都是来探亲的,说是探亲的,可其实呢?就是来张嘴借粮食的。
林雨桐就跟四爷商量,说是哪一天好回老家去看看。带点粮食,看看老家那边的日子还能不能过。
结果,他们还没回去呢,一个少年上门了。
是苗家的铁蛋带着人上门的,“说是找我金叔,我想是不是老家的人吧,就把人带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个少年,林雨桐愣了愣,好像不认识啊。
这少年噗通一下子跪下:“舅妈,我是大春。”
大春,金大妮家的大小子。
金老四的亲外甥。
“哎呦!”林雨桐想起来了:“孩子,赶紧起来。”
这边拉着大春起来,那边谢铁蛋:“得亏你送来了,要不然这孩子都找不来。”
铁蛋嘿嘿就笑:“我金叔不在家吧,我给您去炼钢厂找去。”
“没事,你有事就去忙,我叫丹阳去。”林雨桐不好意思总麻烦人家孩子。
“我去吧。”铁蛋嘿嘿笑,然后转身跑了。
林雨桐知道,这小子等着跑腿给他吃好吃的呢。
怕孩子吃的腻,林雨桐用红薯个做了各种饼,都是烤出来的,又放了点糖,孩子们都爱这个味儿。
哪怕铁蛋都十多岁了,还保留着替林雨桐跑腿的喜好,就为了一口好吃的。
她笑笑就由着孩子去了,把大春叫进屋,给端阳他们说了这是谁,几个孩子就都叫表哥。
大春拘谨的只顾着点头,不知道怎么打招呼才好。
丹阳端了今儿才用油炸出来的红薯丸子:“表哥先吃点。”
林雨桐就说:“你先吃着,我去给你做饭去。”
大春一下子坐起来:“舅妈,我不吃了。要是……要是……这东西能叫我拿回去,我记着你的大恩。”说着,又要跪下了。
林雨桐一把扶住:“咋的了?家里的日子难?”
大春点头:“我爸春上的时候没了……就剩下我娘带着我们七个……家里已经断顿三天了,我要是再不赶回去,家里真得饿死人了。”
啊!
这是不能耽搁。
林雨桐赶紧的就叫丹阳:“去找你哥回来。快!我跟你爸得出趟门了。”
这边话音才落下,那边四爷跟端阳就进了门。
四爷就问:“出门?去哪啊!”
大春又跪下了:“小舅,我是大春。”
林雨桐才补充说:“大姐夫春上的时候没了,就剩下大姐带着七个孩子。”
大的才十四五,小的刚会走。不用说也知道这日子得多艰难!
四爷转头头就出门,一边走一边说大春:“你爸没了都不知道来信说一声。”到了门口了才跟林雨桐喊:“我去借车,你收拾东西。”
林雨桐应着,又叫大春起来:“起来吧,你舅借车去了,开车快。”又叫他赶紧吃,“吃完了好赶路。”
端阳就忙着找袋子:“多带点粮食吧,看看我大伯家和二姑家咋样。”
林雨桐还没说话呢,那边大春就说:“……二姨家白天在县城里要饭呢……晚上会回家……大舅家……舅妈要给我们点菜干救急,被姥姥给打了一顿……”
这都啥事!
林雨桐收拾东西,粮食别管粗粮细粮,都得给点。人不吃粮食也不行。给多了也不行。事实上也给不了那么多。唯一能给多的就是红薯面和红薯了。再就是白菜萝卜,今年收了不少。连带着萝卜缨子红薯藤,她都装起来了,再多,这就引人怀疑了。以后哪怕常接济几次呢,一次肯定是不敢拿太多的。
可就是没太多,一家拿一点,这都不少了。
四爷开着厂里的吉普,后座只给大春留个空位,剩下的都塞着比较好的粮食。至于车顶上,比较占地方的白菜萝卜和干萝卜缨子红薯藤,就在车顶上放着,用绳子绑紧。
叫端阳在家里带着孩子看家,两人带着干粮,跟大春一起,回老家。
金大妮这边最急,先去她家。
还真是,到的时候,孩子们睡了一炕。
躺着呗,躺着就不饿了。
金大妮满头的白发了,她才三十来岁的样,可瞧着,比五十岁都老相。
“老四啊……”她对着四爷叫,“拖累你了……”
四爷过去扶她:“过不下去了,叫人捎个信,我好歹也能知道。”
“都不好过……”金大妮就哭:“……帮不上你,还拖累你……”
不说这个话。
林雨桐把包里的干粮拿出来,先给几个孩子塞:“赶紧吃,车上还有。”
饿狠了,却都不敢都吃了。给一个馒头,只吃小半个,剩下的都揣兜里,
林雨桐看了看炕上两个小的,一个才四五岁,一个两三岁样子的孩子,就又叹气。悄悄的把半袋子小米给大妮:“这个……给小的吃,这么大点的孩子,吃别的不好消化……”
又给了点面粉大米好过年。红薯给下了一大袋子,红薯面能有一百斤。再有就是两麻袋萝卜白菜,两麻袋红薯藤子萝卜缨子。
“这……太多了……”大妮就赶紧拉林雨桐:“别把你们弄的紧巴……”
“先吃着吧。”人总要活命啊!
在大妮家没有多呆,见着时间还早,两人也没往二妮家去。直接回了村上。
路过村外的一处破庙的时候,四爷将车停下来了。
如今这地方,很少有人路过。破庙门口坐着的,可不正是老地主钱老金。四爷看见他了,他也看见四爷了。
四爷下了车,拎了半袋子红薯面塞到草丛里,然后开车走了。
林雨桐从车窗上看出去,就见钱老金迅速的跑过去将袋子拎出来了。然后对着车离开的方向,鞠躬一次,迅速的回了庙里。
到金家的时候,正是晌午的时候。该吃饭了,可家家户户屋子上头都没有烟冒出来。村子里也没啥人,外面挺冷的,又饿又冷的滋味可不好受。还是得呆在稍微暖和的地方,才能更保存体力。
因此,往常一进村就轰动的汽车,如今连个奔过来看的人都没有。
听到动静李月芬把门打开,一看见四爷就呜呜咽咽的哭:“……老四啊……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家里就出人命了……”
比起别人家,金家其实过的不紧巴。
先不说四爷和桐桐给的接济,就是刘铃铛自己这个会当家的样,也叫一家子不至于饿死。这个林雨桐却是知道的。她听刘铃铛说过,她年年都存野菜菜干啥的。之前别人不稀罕要的,她都稀罕要。哪怕是秋里的野菜都长籽了,吃着有些苦。但是她还是要。主要是她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那种穷日子给过惯了。只要是吃的,她就往回拾掇。都成了改不了的毛病了。
结果这会子,救了一家子的命了。
没粮食了,好歹有口菜汤糊口。顿顿能吃点,这就算是不错了。
家里不缺菜干,地窖一个塞不下,后院都挖了好几个菜窖了。大妮家过不下去了,实在是孩子饿的不行了,大妮就回来,找亲妈看能不能给孩子挤一口吃的。
刘铃铛就拎了半袋子的野菜干,不好吃,但是吃着能糊弄几天,不至于饿死人。
可李月芬不干了:“我乖孙都吃不饱,你便宜外人。”
这个时候护食的力气是无穷的,当婆婆的一用力,为的是抢夺儿媳妇手里的袋子。可谁知道呢,刘铃铛本来就吃不饱,还怀着身孕而不自知,身上本来就发飘,哪里经得住婆婆这一下。
坏了!直接给撞倒,狠狠的摔在地上。当时谁也没在意,可晚上的时候情况不对了,刘铃铛小产了。这一躺在炕上,啥也干不了了,家里啥都是李月芬做主了。营养跟不上,她就老是养不好。小产缺血之后又严重的贫血了。一抬头就头晕目眩的,哪里还能起来。
越是瞧着虚弱,家里人越是没法管了。
李月芬就说:“这眼看就是不中用了,别浪费了……”
林雨桐进去看刘铃铛的时候,她是这么跟林雨桐学当事的事的。之后又说:“……我这真是,心拔凉拔凉的。”
林雨桐把身上带着的干粮,十几个馒头全都给留着了,“放在你的屋子藏着,先吃饱,把身体养好。”
刘铃铛拉着林雨桐的手:“……我得记着你的恩……要不是你回来,我这条命就得这么搭给老金家了……”
林雨桐出去的时候,就见李月芬把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往四爷怀里推:“娘不求你啥,就求你带着你侄儿去吧。在家里他是受苦呢……”
“行啊!”林雨桐就说,“这些粮食都带回去吧,反正要养个孩子呢。”
李月芬一下子把疙瘩给抱在怀里:“……啥意思……”
啥意思?
林雨桐就说:“打从去年秋里,我们就叫熟人给家里捎粮食,家里咋就只有野菜干吃了?”说着就看那孩子:“疙瘩,去婶子家就吃菜干,你去吗?”
“俺不去。”这孩子一扭身子躲在奶奶后面去了,“我才不去咧,在家能吃白面饼子。”
这回不光是刘铃铛在里面气的眼睛发黑,就是金大山和老三,都愕然了:“咱家还有粮食呢?”
“有粮食咋了?”李月芬瞪那父子,“咱们就是都饿死了,也不能叫咱疙瘩饿着,咱金家,就这一根独苗苗了。”
她有她的道理,大人饿死都行,但是不能叫孩子受苦。家里就这一根独苗苗,一家子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她这么做错了吗?
没法评价。
可这边的情况,确实是不属于养不活的情况,林雨桐说什么都不会把这孩子带回去的。
四爷没多话,只说金大山:“……给的粮食里,有你跟我娘的,别舍不得吃。”
说着,两人就起身,上车直接就走。又绕到二妮家。
二妮家还是没人,林雨桐叫邻居给留了话了,说了叫他们胡来之后去一一五厂一趟,给他们预备粮食了。
原以为二妮家这三两天必来取粮食的,可左等右等,都是不见人。
才说实在等不到的话,过几天再叫熟人顺道去一趟看看。结果呢?没两天,老家的电话直接打到厂里了,找四爷的,说是他爹金大山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上次回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也没什么病症呀!
粮食给他们留了,不说上次去留下来的粮食,就是之前给的,只怕都没吃完呢。
这怎么就死了呢?
这回这事,只林雨桐和四爷回去就不行了。四个孩子都得回去。
赵平把车给四爷用,还叫厂办和工会的人第二天去看看。这是丧事嘛,至少得代表厂里表示慰问。这也是给这两口子面子。
一家六口先走了,常秋云和林百川带着大原,就计划着第二天回去。亲家没了嘛,怎么着也得回去看看去。
林雨桐和四爷先到家,这个年月,也没啥要准备的。人就是在木板上那么放着呢。
这些孩子没一个见过爷爷的,都好奇的看,跟着大人跪下磕头,却没说哭上一嗓子。
人没了,四爷肯定是要问问:人是怎么没的?
病了?还是怎么的了?
结果才知道,家里熬了榆树皮粥,这玩意粘稠粘稠的,金大山饿的狠了,着急吃。滚烫烫的吃下去,人就没了。
这是烫死的。
四爷就看李月芬,李月芬是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四爷问她说:“那些粮食给我爹省不出一两来?”
李月芬不答,捂着嘴呜呜的哭:“……真不是有意的……真没想到……”
是啊!谁也没想到。
很多家里没隔夜粮的人没饿死,反倒是他们这种家里的粮食能凑活着过完春荒的人用这样的方式完结了生命。
能说李月芬啥呢?
有了丧事了,今儿也埋不了。晚上还得住下。刘铃铛把家里的炕铺饿干干净净的,叫几个孩子睡。大妮带着几个孩子也来了,不过是给磕了头就回家,说是明儿再过来。主要是考虑不吃这边的饭。问二妮呢?才知道他们两口子带着孩子出去要饭了,一直就没回来。那这肯定是没法通知到的。就这样吧,来不来的,反正人都没了。
第二天钱思远还有一个同事代表厂里来了,林百川和常秋云也回了村子,过来上了一炷香。大原跟林雨桐说:“苏瑾也要来的。我没叫来……”
“不用来。”林雨桐就说:“晓星也月份不小了,别折腾了。”
葬礼的仪式很简单,桐木板的棺材把人往里一挪,就这么抬着给葬了。更没有设席面一类的流程。人安葬了,这就行了。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就散了。
林百川好些年不回来了,到村里其他人家去转去了。肯定得盘亘几天,林雨桐带着孩子呢,没多呆,也没等他们,就先回了。
在路上,丹阳就说呢:“我奶那人怎么那样!”完了还说:“还偷偷的问我我大哥是谁。”
多出个大孙子,李月芬当然得问了。
“你怎么说的?”林雨桐就问她。
“就说那是我大哥,叫林端阳。”丹阳捂着嘴笑,“我奶一听是姓林的,就啥也不问了。”
怕是当成林家的远亲了。
这件事表面上看,对几个孩子没啥影响。但其实影响还是不小的,至少再没听见他们说要求吃什么了。给什么吃什么,每顿饭严格按照只吃七分饱的要求,绝不多吃一口。像是烤红薯再不敢剥皮吃了,都是带着红薯皮一起吃的。
孩子们意识到:粮食真的太宝贵了。
都知道粮食宝贵,所以晚上背着人,钱思远来谢四爷的时候格外真诚。
他上次回去说是代表厂里吊唁,其实也是找机会回去看看他爹娘的。还偷摸的给行李包里,塞了两大包的吃的。
结果到家去才发现,家里有吃的。听老爹一说,才知道有人接济过。
钱思远这心里啊,是啥滋味都有。
这种时候,能拿出粮食,难得啊!
林百川从老家回来,到处的找关系,想给老家弄点吃的。为此,村上还派了两个会来事的小伙子跟着。这两人又都比较会看脸色。
跟着看了两天,心里就有数了。啥玩意也不多要,就说:“百川叔,不能叫你犯错误。我们不要粮食,就要红薯藤跟玉米杆子玉米芯子。”粮食给不了多的,够谁吃。还不如要点实在的。
但这样的要求,叫林百川特别难受。还是想办法把那种又小又细的红薯给弄了一卡车,叫拉回去好歹把明年春天的春荒给过了。
以前,只当是柴火烧的玉米杆子玉米芯子,捣碎了在石磨里磨成粉,就当粮食吃了。
牲口能吃,人就能吃。
吃的时候拉嗓子,拉的时候拉屁股,反正是滋味不好受。
但有这东西,日子还是过下去了。没听说谁出去要饭了,哪家饿死人了。
六零年的春节,就是在这种氛围下来了。
那么艰难的一年,终于是熬过去了。觉得幸运嘛!
过年最是简单了,没有谁家说提前准备年货。外面的副食品店里,已经没啥东西可卖了。肉之类的就更别想了,买不到的。
往年都不怎么流行的拜年,今年却一下子又开始流行起来了。
好些老家都不怎么联系的亲戚,就来拜年来了。来拿的啥啊?一把野菜干,就算是节礼了。可一家人来,拖家带口的,老老小小,成十口子呢。一来就吃一天。
说白了,就是为了混一口饱饭吃。
可谁家的粮食也不富裕啊!
林雨桐带着孩子去林家,就见十几个人在桂兰家的门口。可桂兰呢,门关的紧紧的,就是不开门。有个老太太就过来问:“大闺女啊,你知道我们家桂兰去哪了吗?啥时候回来啊?”
“您是?”林雨桐不知道这人是谁啊,要是不紧要的亲戚,这么上门确实是有些难为人。
老太太就说:“我是她大姨!”
林雨桐看了看桂兰家烟炊冒出来的烟,心里叹气:这肯定是人在家,但是不想给开门。供不起这么多人吃饭啊!
她就说:“许是走亲戚去了吧。等她回来,我跟她说,你们来过了。”
这老太太却摇头:“那不用……我们等她……”
非赖上了!
结果等一家人从林家回来,都快晚上了,这十几个人还没走呢。
才说人家家门口有人,等到了自家门口的时候,林雨桐才看见门口蹲着个人。四爷把桐桐朝后拉,凑过去一看,就叫了一声:“二姐夫?”
这男人蹭一下站起来:“老四……回来了?”
“啥时候来的?”林雨桐赶紧道,“快进去。”
这位二姐夫搓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口袋,“来也没带啥,就这点东西,别嫌弃。你们去的时候,我跟你们二姐都不在家。年三十才回来的。这不,过了初一,我就过来了。”
口袋里装着一两斤花生。应该是从田鼠窝里掏出来的。
林雨桐去准备饭,四爷就问他都去哪了这样的话。
这人就说了,临了才道:“……以后也不出去了,到哪都差不多。就是城里……我也看了,都没多余的口粮……”
林雨桐给他端了包子,他死活咬牙就只吃了一个:“给孩子们留着。”
叫他住一晚吧,又怎么都不肯:“你二姐在家还等着呢,不回去她不放心。”
大晚上的,四爷又借了车,拉着粮食带着他二姐夫,给送回去算了。顺道给大妮家也送一点。选在晚上这个时间也好,省的家里有了粮食招人惦记。
这次四爷带的粮食,也不光是给家里人的。还有勘探队的!
上次去的时候,就想去看的。结果问了村里的人才知道,人家勘探队沿着座山,往更深的地方去了,至于到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没碰上啊!
可如今过年了,四爷想去碰碰运气,看看他们回村上了没有。
他带了十几斤猪肉,一麻袋的白菜一麻袋的萝卜,还有五十斤面粉,看看这些人的年是怎么过的。
如今这样的条件下,还坚持勘探。四爷就觉得,不去看看,他不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