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极地以南,南海冰川以北,有一段被阴霾彻底笼罩的深渊,广达数千里,魔气肆意,妖物横行,名为无回恶渊。
而此刻的无回恶渊境内,正进行着一场外界不为所知的叛乱。
偌大的战场上,刀剑碰撞的铿锵声,生命消逝的哀嚎声,交错不息,接连不止,倒下的躯体已是堆积如山,整一个活生生的地狱。
而这战场中心,却是不同于四周的喧嚣。
巨大且看不清形状样貌的阴影侵蚀了一方土地,表面不断蠕动的样子令人作呕,仔细一看时方才发现那团阴影竟是由无数的阴魂组成,它们得意而嘲弄地大笑着,毫不掩饰自己狞狰且布满恶意的嘴脸。
“又一次...嘻嘻...又一次...”
“哈哈,报应啊报应,魔头,你就该是这样的命!”
“再一次被自己推心置腹的人背弃的感觉怎么样?哦,对不起我忘了,这样的事你也经历了上百次,该习惯了吧?哈哈——”
盘膝坐在正中央的人抬了抬眼,伸手按住了怀中怒气冲冲想要撕碎那些阴魂的红色毛球,似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一言不发。
见楚自熙的脸上没出现一丝绝望痛苦的神情,阴魂们可不会就此罢休,边上的几只立时化为了一道道凌厉的黑线穿刺进楚自熙的眉心,阴怨的阴寒侵袭了全身,仿佛身着夏衣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楚自熙不可避免地轻微颤抖起来,但更令他内心发寒的是阴魂正在将他掩埋至深的记忆一点一滴地拉出。
别让我看,不要......
眼前正值艳阳日,阳光遍洒,浅草芳香。
“噗呲哈哈......你数数这是第几次被罚了?不知道躲着点那老头还硬要往他面跟前撞,活该在这当人形柱子。”
那时的顾承,浑身都彰显着一种年少轻狂的潇洒,清明如泉水般澄澈的眼随笑容一弯,仿佛天地间就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烦劳,而拎着两只水桶正蹲着马步的他也被这股情绪所感染,消了郁闷的情绪,挑了眉头看向自己的挚友。
“再笑,下次小考你自个过。”
顾承哽了一下,立时驳道:“那下次茶水你自个沏。”
楚自熙几乎没带犹豫:“下次被子你自个叠。”
“下次饭食你自个做。”
“下次炉火你自个燃。”
......
争锋相对了不过片刻,各自的怪癖缺点暴露了个十足,楚自熙这还绞尽脑汁地在想该怎么接,便觉手中一轻,原是顾承已经伸手帮他撑起了水桶,此刻正满脸揶揄地看着他。
不自觉的,他也笑了起来。
之后的某一天,他将自身最大的秘密摊牌。
“这么说,你每次受伤可以恢复得那么快都是因为这个小家伙咯?”顾承惊讶得直咋舌,拿指尖戳了戳那不断扭动的红色小毛球:“真是神奇,你哪找来的?”
“出生时就有了,还有你动口归动口,别动手。”全身一个激灵的楚自熙立马拍开了顾承试图更进一步改戳为揉的手:“很痒的。”
“痒?我戳的又不是你。”顾承立时回嘴,等到看清楚自熙的脸色后才反应过来:“你能感觉得到?”
“嗯,这家伙就像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楚自熙皱了皱眉头:“可是我对这家伙却完全亲近不起来,甚至隐隐有些厌恶。”
“这种珍物你居然还厌恶?传说也只有上古神器才具有活白骨的功效,说不准你就是哪个上古大修投胎转世呢!”
“晚上可不适宜做白日梦。”
“哦——”
画面一转,天空灰蒙似层层阴霾。
“咳咳......你没事吧?”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拳,顾承立时怒了:“你干什么?!”
“你这白痴,刚才为什么不松手,这下可好......都掉进来了。”这一拳已经耗费了楚自熙全部的力气,伤重的他立时倒在了地上,急喘着气:“我被流放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要......这里可是无回恶渊,是连魔修都不敢轻易踏入的地方!”
“我绝对不信你会杀了长老幺子,你平时一遇到受伤的猫猫狗狗就往回带,那些和尚都不见你这般慈悲,所以无凭无据的他们凭什么将你流放?想不通,我就来投奔你了。”顾承满不在乎地上前扶住了楚自熙,笑嘻嘻地道:“再说了,你可是全宗门上下公认第一的天才,难道会护不住我?”
楚自熙有气无力地推攘了他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白痴!”
顾承回嘴:“傻蛋!”
“笨蛋!”
“傻瓜!”
......
这掩埋着的记忆太过美好,美好到楚自熙麻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见的松动,他缓缓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但眼见这办法奏效的阴魂们岂会放过他,他们似毒蛇一般成片成片地涌入楚自熙的体内,于是铺天盖地的景象在这一瞬间侵袭了全部视野,使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为什么撤退?”
阴沉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自熙身形微微一顿,刚一转身,便被顾承掐着胳膊重重地推到了墙壁上,恶狠狠地看着他:“我问你为什么撤退?!”
“他们将我们流放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被欺辱,被殴打,被按在地上学狗叫博人欢心,被折断手脚供人肆意玩弄,被这魔气侵蚀变成彻彻底底的怪物!明明可以杀光他们的,你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你忘了我们枉顾一切拼命爬到这个高位是为了什么吗?!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让曾经伤过我们的人痛不欲生,后悔生到这世上!”
“顾承......”
“......难道你还放不下那些可笑的怜悯吗?”
楚自熙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顾承扭曲着脸朝他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别当了biao子还要立牌坊,楚自熙,看看自己的手吧,看看上面沾了多少条人命,沾了多少你洗不清的血债。”
洗不清的血债......
满目震愣中,楚自熙不自觉地抬起双手,低头看去,只见一只阴魂惨笑着衔在他的两手之间,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表情,张着嘴做着口型:你的心乱了。
右眼突兀传出一阵撕扯的疼痛,楚自熙捂着眼难以抑制地痉挛起来,死死咬唇的利齿刺穿了嘴皮,半睁着的左眼可以模糊看见刚才那只阴魂正满脸自得地咀嚼着什么,随后又朝着他耀武扬威地舔了下嘴角。
呕吐感从胃部蔓延直顶喉间,几息后楚自熙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哈哈”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开,尖锐得刺耳。
怀中的红色毛球没了束缚,立时弹跳而起,化为一抹红光覆盖在楚自熙的右眼上,等楚自熙再次气喘吁吁地抬头时,本该是空无一物的右眼已经恢复如初,几丝肉眼可见的红线在眼白处若隐若现地游移。
看到那红色毛球动作的阴魂们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般拔高了声音尖啸起来,如滚水入了油锅般猛地炸开,纷纷张大了嘴如饿狼一般扑向楚自熙撕咬起来。
红光与黑影交织在一起,黑影覆盖的皮肉被硬生生撕下,红光交缠后又在下一刻再生,楚自熙疼得全身发颤,意识在清醒和模糊之间不断徘徊。
之后呢?
之后他们的矛盾越来越大,顾承看不惯楚自熙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楚自熙没法容忍顾承对生命的肆意践踏。
几百年前楚自熙和顾承率领无回恶渊众魔物与当初诬陷他们的修真门派对抗,本来情势大好,可是战争爆发的中期出去了一次的楚自熙却突然下了强制命令让魔物全部撤回,两人为此争吵了许久,岌岌可危的关系终于直降冰点。
直到现在,顾承领着反叛的魔物走到了他的面前。
“够了吧......”楚自熙突然开口,声音如鲠在喉的暗哑,对着面前的阴魂道:“几千年了,或许已经上万年......为什么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放过?”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阴魂们纷纷尖叫起来,振聋发聩:“你让我们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解脱,我们便要你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魂飞魄散?”楚自熙微微勾起了唇角,道:“我倒也想。”
他已经轮回了多少世了?每一次,每一世,都是以众叛亲离情绪爆发为终,最后几百世的记忆苏醒,忍受这万鬼噬身的痛苦。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楚自熙能感觉到自己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周身也变得无力起来。
就这样吧。
楚自熙磕上眼皮。他抑制不了血灵的护主心切,等到血灵力竭,他被蚕食得一干二净,血灵就会将阴魂重新吸纳,与他再次步入下一个轮回。
永世不得解脱的,又何止那些阴魂。
远处的阴魂突然不合寻常地躁动起来,楚自熙没搭理,只当它们是遗憾无法挤进来将自己碎尸万段,只是这吵闹声愈发凌厉,甚至隐隐听到了几声惨叫,楚自熙皱了皱眉头,忍不住抬眼看去。
韵白的光亮在黑暗中犹自显眼,先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随后越来越大,照亮了一方,如同破碎了黑夜的初日曙光。
定了定神,楚自熙凝目,方才看清那光亮并非扩大,而是一个人携着护体的灵力朝他走来。
那人的修为并不算高深,但却没有一只阴魂敢去触其锋芒,凡天道眷念的大气运之人,皆被阴邪所避,只是汹涌的魔气没这些顾忌,不断地吞噬着那人的护体灵力。
被魔气阻挡,那人走得艰难,几步停一下,气喘吁吁,但每一步都踏得十分坚定,向着楚自熙不断靠近。
楚自熙只是略一思索,便想到了此人是谁。
曾经顾承得知他是天煞孤星的命,便拐来了一个人为他抗灾,那时候他们还很要好,因这是顾承的心意,楚自熙便难得没有说些什么,只是也没对那人有过多约束,后来似是逃走了,也在外面闯出了点名声,他更没费心去追究。
似乎是叫萧战?
他来这做什么?
杀了自己?现在的自己身陷死局,根本没必要去多此一举;来插自己几刀发泄当年被掳走的仇怨?以萧战现在的灵力强行闯来,只怕是有来无回,他不可能是这样不理智的人。
思绪千回百转间,萧战已经磨到了他的面前,他在楚自熙探视的目光下站了许久,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缓缓伸出手,摊开在了楚自熙的面前。
“跟我走。”
楚自熙的瞳孔猛然缩紧。
他想过很多萧战的反应,萧战会说的话,愤怒的,仇恨的,不屑的......可再怎么想都不会是这样平淡的一声:跟我走。
楚自熙突然觉得很荒谬,他这一世几百年,有友,有下属,最终不离不弃的,竟是一个几近陌生的人!
楚自熙起身,仰天大笑,双臂张开示意萧战看这铺天盖地的阴魂,随后又用带着泪水的笑眼玩味地看着他:“走?怎么走?”
萧战似是有些吃力,没有说话,而是伸手猛地握住了楚自熙已经惨不忍睹的手,艰难地用灵力驱逐着那些疯狂啃噬着楚自熙的阴魂。
楚自熙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萧战将护体的灵力尽数转移到他的四周,而自身却被魔气腐蚀掉了几处皮肉。
已经僵硬如寒铁的心突然就这么鲜活起来。
“不过元婴期的修为,学别人当什么英雄?”
听到这话的萧战还没反应过来,便是眼前一黑,直接被楚自熙一个劈掌打晕。
“不过我也差不多受够了。”拎着萧战的楚自熙似有些释然地喃喃了一声,抬起头看着周围不停乱窜着的阴魂,笑得潇洒,笑得肆意,笑得放荡不羁,他仿佛又重回了那个睥睨天下众生的魔君:“也该给这该.死的一切做个了结了!”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阴魂不甘地叫闹起来,不过此刻的楚自熙已经是彻底的心如止水,他将正忙着给他治疗的血灵从身体里抽出,被抓着的红色毛球哆哆嗦嗦地抖了一下,啄了啄楚自熙的掌心。
“我因你受了这么久的轮回之苦,你也合该为我做点事。”
语毕,楚自熙突然伸手掐住了毛球的眉心,毛球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发出一声急促而尖锐的惨叫。
神魂相连,楚自熙亦是疼得额上冷汗直冒,脸色苍白,却还是坚持着将一颗红色小珠子从毛球的身体里剖出。做完这些后,满身大汗淋漓,毛球更是有气无力地哀鸣了几声,瘫软在楚自熙的肩上不作动弹。
楚自熙喘息不止,复杂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萧战,将红色的小珠子送进了他的眉心。
“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救我,不过这情,我魔君楚自熙,承下了。”
此时此刻,场外。
“主人,都这么久了......里面怎么还没有动静?”
顾承挥了挥手示意下属稍安勿躁,满脸晦暗不明地看着面前汹涌的阴魂。
“顾承——!”
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的吼声响彻苍穹,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争斗,齐齐朝着声源处看去。
“顾承——你不就是贪图这血灵吗?”阴魂被击得四散,空中的楚自熙高举着手中的红色毛球,猛地将手握紧,血灵瞬间被捏碎成无数的细沫,又瞬间化为了无数如发丝般纤细的红针,穿刺进在场靠前数十人的身体里:“我便是送你们了又何妨!”
顾承反应极快地伸手去挡,红丝却直接破开他的掌心钻入肉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印记。
顾承面色难看极了,他猛地抬头看向楚自熙,楚自熙低头看他,嘴角轻扬,神情飞扬一如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个轻狂少年郎。
“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被击退的阴魂再次扑了上去,如同龙卷风一般将那削弱的身躯吞噬得一干二净,最后,阴魂散去,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