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年一般,在永和宫略坐了坐,等着各府的福晋先后请过安,尔芙就随着换上了妃位吉服的德妃娘娘往坤宁宫去了。
坤宁宫外,一个个蒲团如棋盘上的棋子般错落有致的摆在汉白玉广场上,随着太监那尖声尖气的动静,众人不分老幼的齐刷刷跪倒在蒲团上,便如彩排过无数遍一般。
分布在四角的四尊三足落地半人高鎏金熏笼,飘飘渺渺的散发着淡而雅致的檀香,与摆着供品的香案上的宣德炉里的一柱线香交相辉映,将这寒冷的冬晨,渲染出了几分隆重之气。
前头的皇上老爷子领着一众出尘绝艳的儿子与朝臣祈福,一句句祭祀祷文由伶俐的太监传到后头,活似一出曲调蜿蜒曲折的昆腔。
本就睡眠不足的尔芙,身上披着烘暖的貂皮大氅,身下跪着那填了铜枣的温热蒲团,只觉得一缕困意上心头,竟也无心去照看还小的一双子女,脑袋瓜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连那扑面而来的冷风都不曾唤醒她的清醒。
时间随风溜走,身上的大氅渐渐被风打透,那软乎乎的蒲团似是被尔芙的双膝压实了一般,如针扎般的刺痛,让尔芙的身形略有些晃动,连一直驱散不去的瞌睡虫,这会儿也都如耗子见猫似的溜走了,甚觉不适的尔芙,偷偷挑眉瞧了眼左右跪着的人群,有些忧心的瞄了眼身旁的小七和弘轩。
小七和弘轩是她捧在手里长大的孩子,她一心想给她们最好的生活,却也不能不让她们面对那些不该属于她们这个年纪烦心的风风雨雨,看着小小人跪在风里,往日粉嫩白皙的小脸都变成了通红的猴屁股。这眼中难免有些发涩。
一想到再过两年,弘轩就要被挪到前院,以后也都要跟着四爷在前头随皇帝老爷子祭天祭祖的,她就忍不住的想要把孩子塞回到她那一方小天地里。
正当尔芙满心负疚感的想要落泪的时候,弘轩和小七齐齐抬头,给了她一抹安心的笑容,真真是体贴的让她更心疼了。
“冷不冷?”尔芙抬眸瞧了眼左右。见无人注意。这才缩着脖子歪了歪身子,凑近了小七些许,低声问道。
“早起嬷嬷给我穿了好多。怀里又有艾草包暖着,一点都不冷,倒是额娘,我瞧着您脸色不大好。可是累了?”小七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虽说往日也有调皮的时候。但是这会儿说出的话,却真真是让尔芙感觉到了小棉袄的温暖。
“那就好,若是累了就倚在嬷嬷身上,不要硬撑着!”简单交代了一句。尔芙就往弘轩的方向凑了过去,一般无二的问话,得到了弘轩肯定的答案后。这膝盖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连僵硬着的脖子都灵活了起来,跟吃了盖中盖似的,一口气上六楼都不喘了。
虽说尔芙自以为她的小动作,并没有人留心注意,但是一直注意着她的李氏,那自然是一眼都不错的看在了眼里,暗自打算等会儿回永和宫就她好好上上眼药。
有了两个小家伙儿给的温暖,尔芙也就不觉得时间难熬了,比起她第一次来宫里参加这种大型祭祀时心里的忐忑不安和身体上的不适强多了,居然没心没肺的弯起了嘴角,看得旁边陪跪的玉涵不禁扯了扯尔芙的衣袖提醒。
一个半时辰,旭日东升,阳光洒落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让尔芙那微驼的背腾地一下子挺直了起来,那小腰板直溜溜的,小脑袋瓜微微下垂,标准的化成像都能当训练小宫女的教材用了。
站在香案侧面的太监,也不知是他用嗓过度累了,还是因为瞧见尔芙那突然的转变吓得,居然打了个磕巴,让跟在后头传声的太监都吓尿了。
宫中四妃年岁都不小了,这么跪了一个多时辰,身子还真有些吃不消,尔芙眼瞧着德妃娘娘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身边的毓秀身上,要不是太轿辇的大力婆子过来的及时,怕是都要将毓秀压趴下了。
其他三妃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再加上她们都是过了争宠斗狠的岁数,倒是谁也不笑谁,忙忙活活的就跟着各自宫里的宫人,领着一众儿媳妇回到了各宫歇息。
德妃娘娘一进永和宫就让宫人领着若干个儿媳妇往偏殿里歇着,独自领了毓秀往内殿走去,七手八脚的脱下了身上厚重的吉服,连头上戴着的嵌东珠凤钿都被她丢在了一边,可见是累坏了。
尔芙这会儿歪在官帽椅上,接过了宫人送上的热茶,一口气喝了个干杯,又拿着那填了艾段烧着的手炉,深深吸了口气,好半晌才缓过了神,猛然抬头看去,发现大家伙儿都是这个样子,不自觉的笑出了声。
“小四嫂,你这是怎么了?”十四福晋是个标准的满族姑娘模样,不似江南水乡姑娘般肤白貌美,声音里透漏着爽朗,说起话来利索撒冷,让尔芙心里的好感大增。
不待尔芙开口,李氏就似是不舒服般的蹙了蹙眉头,“你小四嫂那是个娇贵的,这会儿怕是累坏了,还是让她好好歇歇吧!”
十四福晋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见尔芙被人抢白,生怕她们在这永和宫里闹僵起来,微微笑着颔首一礼,便往边上小孩子们歇着的偏殿走去。
小孩子们身子弱,德妃娘娘担心他们受凉,所以特地交代宫人们备下了热姜茶和太医开的药方子泡脚,比尔芙等儿媳们的待遇好得太多了。
老十四家的起身走了,老十三家的侧福晋瓜尔佳氏虽然有心留下替尔芙帮腔,但是见自家福晋脸色不大妥当,也只好歉意的对着尔芙笑了笑,便捏着袍摆跟了出去。
至于住在永和宫后殿的成嫔家老七的儿媳妇、侧福晋,那早早就随着自家婆婆去了后头,并没有看到这一场面,不过尔芙想。即便她们看见了,那也不过就是当耳聋眼瞎的哑巴退出房间,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如此一对比,尔芙觉得老十三家的侧福晋瓜尔佳氏可爱多了。
片刻工夫,偏殿里就只剩下了李氏和尔芙两人,尔芙觉得有些别扭,又不想让人觉得她落荒而逃。迈步就往内殿里走去。那是担心婆婆身体康健的媳妇似的。
李氏瞧不上的啐了口唾沫,随手褪下了腕间的赤金点翠福禄寿喜宽镯套在了一看起来挺体面的宫人手上,笑呵呵的打听起了德妃娘娘日常点滴。吓得那宫人忙将金镯子塞回到了李氏手里,一溜小碎步的往后头钻去。
这身为四爷府里的侧福晋,居然探听德妃娘娘的行踪,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不过这些尔芙自是不知道的。她这会儿可忙了。
德妃娘娘一回来就忙着换下了大衣裳,喝下了宫人准备的热姜茶。又干嚼了几片糖渍的姜片,这才感觉身上有了些热气,脸色缓和过了几分。
可是腿上却仍冰凉的没知觉,这会儿正泡着浸了驱寒药材的热水。猛然瞧见尔芙走进来,德妃娘娘这老脸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么进来了?”德妃娘娘问话的语气很冲,有一种恼羞而怒的窘迫感。
“尔芙担心娘娘的身子。又怕娘娘误了宫宴的时辰,这才贸然进来了。还请娘娘不要生气!”尔芙笑呵呵的应道。
眼瞧着德妃娘娘似是烦闷的捏着腿,尔芙径自将小七和弘轩怀里的铜鎏金小盒子拿了出来,拿了备用的艾段出来,点燃熏热,将有些烫手的小盒子包好了鹿皮做的外套,分了两个给毓秀,亲手拿着另外两个贴在德妃娘娘的腿上,有序的上下滑动着。
艾段是上了年份的好东西,一会儿工夫就让德妃娘娘的腿上疏通了血脉,也渐渐烫了起来。
“这东西瞧着挺精巧的,却也没有内造的款,难不成又是你研究出来的小玩意!”德妃娘娘舒服的歪在了榻上,打量着毓秀手里的小盒子,轻声说道。
尔芙习惯了德妃娘娘这种上位者的口气,笑呵呵的解释了起来。
这熏艾算得上是中国传统的家常护理手段,一般年岁大的老人手边都有,但是那确是在后世,而现如今德妃娘娘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身边都是有太医照料着,自是不屑亲自动手,所以也就没见过这东西。
而尔芙却在长辈身边看到过后世那种外罩塑料壳,内里不锈钢的艾灸盒,也曾经问过这东西的用法,待她生产后,觉得身上时不时就酸疼的难受,便让四爷交代人苏出了这奢华版的。
四爷也让太医瞧过,知道这东西对尔芙这内里虚损的身子有好处,便也让人常备着年份久的艾段给她用,让她能经常自己调理调理身子。
这冬日里入宫参加祭祀,尔芙就准备了几个塞在了小七和弘轩的衣裳里,让小家伙儿不至于冷着,这会儿还真是用对了地方,让德妃娘娘能尽快摆脱这种被冻得实打实又不过血脉的不适感。
德妃娘娘问起,尔芙也就将她之前糊弄四爷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笑呵呵的推广着这种最寻常的调养身子的东西。
“你倒是个伶俐的,改日让老四给我这个额娘也送几个进来吧,这人年岁大了,这身子就越发不争气了!”德妃娘娘让毓秀将那小盒子收拾好还给了尔芙,低声说道。
“嗳。”对于德妃娘娘这么点小要求,尔芙自是笑呵呵的应了,又让毓秀将那狼皮做的护膝拿了出来,小心的套在德妃娘娘的绸裤外头系好,低声说道,“听太医说这狼皮对老寒腿等病症最有好处,娘娘这腿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可得好好注意着,尤其是这样的时候!”
德妃娘娘看着尔芙眼底那半点不做假的忧心神色,不自觉的就抓住了尔芙白嫩的小手,拉着尔芙同坐在了宽塌上,“你进老四府里伺候多年,我那么对你,你就没气过?”
“娘娘,如果我说实话,你会责罚我么?”尔芙抬眸一笑,柔声问道。
“你说实话,我虽然会觉得生气,但是我不会责罚你。这人一旦地位高了,这愿意和你说真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德妃娘娘拍了拍尔芙的手背,似是有些感触般的说道。
尔芙腼腆的笑了笑,露出了一抹如小狐狸般调皮的狡猾神情。
“若说气不气,尔芙自问不是个大度的人,自是会有想不通的时候。只是这自古以来,婆媳就是天生的仇人,更何况尔芙不过就是个妾室,您不喜欢尔芙,那也是顺情顺理的。
不过您生养爷有恩,尔芙伺候您,便是替爷尽孝了。也许您是不信的,但是尔芙就是这么想的,爷对尔芙好,尔芙就对他的家人好。”
说完,尔芙便害羞的低下了头,因为她觉得德妃娘娘是她可以说说话的人,但是她说完又有些担心这些话传出去。
德妃娘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就在尔芙以为她不会给出回应的时候,她开口了,“世人都说这宫里是最富贵的地方,可是在这宫里的人,却是知道这里是个最黑暗、最没有人性的地方。
不过我却觉得,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总是要保留心底的那一抹善念,许是会让人觉得这种论调有些傻,但是我作为过来人,我能长久在宫中高居主位,正是因为那一抹残存的善念。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不然蓝沁她不会将弘晖托付给你!”
“娘娘说的话,尔芙都明白,再说就尔芙这脑子,真也是玩不出什么坏心思来!”尔芙有些尴尬的抓了抓头,捋着鬓边垂下的流苏链子,低声说道。
“还记得我刚进宫的时候,还只是个在乾清宫做细致活的奉茶宫女,那时候我跟着的嬷嬷告诉我,这宫里头阿,太聪明的人活不久,太笨的人也活不久,真正活下来、且活得好的人都是那些个稀里糊涂的人,若是你去问她们,她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可能她们自己个儿都想不通了!”德妃娘娘接茬道,既不说安慰尔芙,也不说开解尔芙,反而似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一般,却听得尔芙神情一变。
这会儿德妃娘娘所说的都是宫里头,难不成她现在就知道了自家四爷有争夺大宝之位的打算了!
“我与老四不算亲近,但是我还是他的亲额娘,这今个儿我说的话,你且听听,不用太多担心!”德妃娘娘敲了敲尔芙的脑门,打断了尔芙那越想越远的思路,笑呵呵的解释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