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三岔河一带又是一场大雪下来,固然有人说一句瑞雪兆丰年,但是同时对于农村人来说,下雪了,就意味着出行成了难题。
不过这并不能挡住那些在外辛苦一年、归家心切的打工仔们。
虽然现在打工的年轻人并不多,但是这些人回来,却是给乡里人们,带来了不少外边世界的消息,让人们切实感到了外边世界的变化。
看着这些回来的年轻人个个衣着光鲜,时髦的和电视电影上的演员似的,听着人家说着外边大城市的花花世界,几十层的比村口最大的那棵大槐树都高的楼房,宽的能走并排走好几辆车的马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不少村里人,特别是年轻人都是蠢蠢欲动。
小关庄村,一位年轻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的见闻:“在外边那钱都不是钱,有钱人是真多。大街上跑的都是小汽车,那可不像咱们这里的小汽车,最多也就是二十来万。人家那里的小汽车贵的都有上百万的……”
这话顿时引起了一群年轻人的啧啧称叹,甚至连脏话都骂了出来:“XX的,这也太有钱了,人家说开小车的是屁股底下坐着一座楼,他们这是坐了多少座楼啊?”
外出的年轻人对这话不屑一顾:“你说的也就是咱们这里的楼吧?外边的那楼和咱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不少都是几十层的,根本就不是一辆车能比的!”
说着话,年轻人熟练地捡起了个玉米芯扔进火盆里:“现在大城市里才不用咱们这火盆,都是暖气,一进屋就得脱衣服,不然就得冒汗。外边冰天雪地的,屋里面种的花花草草都是绿的……”
一帮小子根本不知道这家伙在吹牛,他是在南方打工的,冰天雪地的日子几十年能有一次吗?而且他一个打工的,也就是住厂里宿舍,能有暖气才怪?
实际上这些打工仔没什么文化,大部分都是在市郊,甚至是在现在说来应该算偏远地方的工业区工作,根本没多少机会见识什么叫灯红酒绿。
最多也是厂里放一天半天假的时候,坐个公交车去城市里转一圈,还连大点的饭店都不舍得进——也有进大酒店的女打工仔,不过一般那些人打工回来,反而是都说自己在厂里干活的,根本不会说太多城市里如何如何酒醉金迷。
这也是正常,出外回来的年轻人,谁也不说自己起早贪黑在工地干活,给人做牛做马挣的其实那地方最低的工资,有时候连尊严都得当鞋垫踩脚底下才能挣到钱。都是只说外边的好。好像自己根本不是去打工,而是去海边别墅度假一样。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这么说着,让自己收获一点旁人的羡慕目光,满足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让这一年辛苦下来,那疲惫不堪的小心肝好受点,真是无可厚非的事儿。
听着听着,终于有个小伙子忍不住开口道:“大松哥,你在外边这一年,挣了多少钱啊?能给咱们兄弟们说说不能?”
大松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平时花钱多了点,有点大手大脚,每月工资都花不少。这次回来又买了点东西,最后就剩下了三四千块钱。”
气氛忽然就尴尬了起来。
说出三四千块钱的时候,大松的声音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说出话之后还略微有些得意地扫视了一圈,想看看周围人的羡慕目光——能带三四千块钱回来,如果工作好的话还行,但是像他这样基本算下苦力的,带这么多钱回来,估计平时在厂里食堂红烧肉都不舍得吃。
本想着辛苦艰苦抠门了一年,这句话说出来能让别人羡慕一下的。结果周围人都是有些发呆,有些人还把目光投向了一个一直不怎么说话,谁一和他说话就憨厚老实一笑地年轻人。
大松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你们这是?”
都是一个村长大的年轻人,从小谁屁股上有几个痣都清楚得很,这尴尬气氛片刻之后就散了。有个年轻人指着那个憨厚年轻人:“人家老实在养牛场干活,这一年也挣了不少钱。这家伙小气的很,就是不说。”
大松一愣,随即嘿嘿一笑:“我去,他不说你们就没法了,上家法啊!”
一群年轻人愣了一下,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嚷嚷着就开始朝关实围了过去:“老实,你就说,到底给你妈拿回来多少钱?不说我们可不客气了啊?”
不过这些人嚷嚷归嚷嚷,可是动手的却没几个,大松还不忿的很:“你们几个别只嚷嚷啊?快来帮手啊……”
关实看着周围这些从小长大的伙伴们,从其中几个人的脸色上看出了那点色厉内荏,顿时心里觉得自己有点不合群了,就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也就这么多,其实工资没那么多,飞哥说过年了,发个啥子年终奖,多给了两千块。”
一群年轻人顿时松了口气,嗷嗷叫了起来:“我靠,我说猪头他们四个怎么都憋着不说呢!原来是燕老板这么大手笔,艹,算下来你这一年都挣了大几千啊!”
还有个年轻人脑子活络,又问道:“那时候咱们家里有事,燕老板不是还提前给你付了两千块吗?他没扣下来?”
关实脸上露出来一丝感激:“看你说的,飞哥当初那可是江湖救急,他就算不扣,我好意思吗?”
大松心里面一个小人抹了一把冷汗:大爷的,幸亏刚才这帮混蛋嗷嗷的快,要不老子差点就认为他比划的那几个指头是几百块,说出来可就把脸都给丢完了。
这会儿一群人热闹得很,都是说着燕老板发钱可真大方,又有人好奇:“对了老实,你不是说你们几个是新人,燕老板给你们的工资最低吗?”
“是最低啊!”关实说道。“不过明年就给涨了,第一年我们啥都不会,好多活都是飞哥带着我们干的。像是种蘑菇啥的,以前谁听说过啊!”
“种蘑菇?”大松立即就来了兴趣。“咱们这种蘑菇卖的怎么样啊?我们厂里食堂也经常吃,你们种的是平菇还是香菇?”
“双孢菇。”关实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个年轻人替他做了回答。
大松哑然,大爷的,还让不让老子说话了?我不就是显摆一句懂的多吗?双孢菇是什么玩意儿?
万城市西边的县有人种香菇,还是小有名气的。可是三岔河就不行,一直没有,连平菇都是没有。现在突然从这些小伙伴们嘴里冒出来个双孢菇,还是连他大松都真不知道的,那可是真惊讶!
听着一群人在吹捧关实,大松的心里就有点不爽,不过都是一个村长大的,这一丝不快很快就转变成了好奇,开始追问起关实口中的飞哥,这一年来到底有什么‘事迹’。
越听越是惊讶,特别是听大伙儿话里话外,除了羡慕关实能挣钱,还羡慕他现在牛气的很。他也不是不知道镇上的那个养牛场,只不过去年过年他出门的时候,燕老板还比较低调。现在就越听越好奇:“不是吧?现在燕老板就这么牛?”
“靠!你不知道了吧?”一个年轻人开始给他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燕老板那是谁?老实现在可是跟着他干的,你出去打听打听,养牛场的人,谁敢不给他面子?上次咱们老明叔赶集,箩头把一个小混混身上蹭了一身泥,那小混混拉着老明叔让他赔钱。老明叔说他没带钱,要去养牛场找老实他们借点,那小混混当时就说不用赔了……”
“就是,现在燕老板就和浩南哥一样,只不过人家那是铁锣湾扛把子,燕老板是咱们三岔河扛把子。”另一个年龄小点的家伙一脸羡慕地说道。“我在我们学校里,只要一说我老实哥是在养牛场干活的,那些街上的学生谁都不敢惹我。”
“屁,铁锣湾扛把子能和飞哥比吗?你小子整天不好好上学,就知道胡扯淡。”一个没看过那小混混电影的年轻人反驳道。“你说的那什么扛把子来一群,也经不起燕老板一指头你信不信?前几天大刘庄的那个被骗了卖牛钱的,就是人家燕老板帮忙追回来的。知道那俩骗子什么样了吗?现在都还没出院……”
“那可是香江铁锣湾,人家罩着好几条街的。咱们三岔河连人家一条街都比不上吧?”刚说话的小家伙不忿的很,放下了那穿着牛仔裤,裤子都有点短的露出了秋裤的二郎腿,站起来分辨道。
这一年过去,好的有,坏的也有。
比如说现在镇上有放碟机的人家多了,再比如说镇上的那录像厅,放了几部关于香江小混混的电影。不少年轻人就开始模仿起来,动不动就来一句“我XX出来混,靠的就是够胆够义气,兄弟多”。
年龄越小的年轻人,就越容易受到这些听起来“豪气干云”的话的鼓动,这个穿吊腿裤的小家伙显然就是受害者之一。
而且很显然,这家伙受的毒害还比较深,一个人舌战一群人也毫不示弱,不过说着说着终究是觉得自己有点理不直气不壮,拉着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关实道:“老实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关实无奈的很,先是瞅了一眼刚才争辩的最厉害的那个年轻人:“二驴子,你打听消息也打听清楚了再说。那骗子是派出所抓的,别人不清楚,你不知道就不会来问我?就是后来骗子又跑掉飞哥给追回来的,再说飞哥那也不是有意的,当时雪下得大,他凌晨起来去追人,带了点火气才出手没轻没重了点的。”
吊腿裤中二少年不忿的很:“老实哥,你不会是也没看过《混混仔》吧?我让你说……”
“我没看过,听黑子哥他们和来拉货的司机说过。”关实笑了笑说道。“你说的那就是小混混,他们收的保护费大头也是要上交给上头的老大的,自己留的还不一定有上班的工资高,收不够了还会挨骂受罚。那样人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能和做正经生意的比吗?再说他们收保护费也是看人的,就是收普通人的,有点背景的他们都不敢惹。”
“有你说的那么惨吗?”中二少年心中的偶像被说的如此不堪,好像是自己受了侮辱似的,说着话都直跳脚。
“就是这样,他们都是在社会底层打拼的,在香江那地方,就是欺负欺负普通人而已,没你说的那么威风。就算是他们老大,在香江惹不起的人也一大把。现在香江一回归,他们就是过街老鼠,根本就没多少好日子过。”关实脾气好得很,慢条斯理地给他解释。
“说的好像你自己亲眼看见了似的。”看到关实说的好像挺确切的,中二少年旁边的一个小家伙也出言帮腔。“你又没去过香江,那里的情况你知道啊?”
“我们那场里来拉货的司机就是香江的,三两天就来一趟。”关实也不恼,继续慢慢说道。“他给干活的那一家大公司,生意不管做到哪儿,都不会有人来收保护费。就是他要惹到了你说的那扛把子,给公司说一声打个招呼就能解决。”
要是普通的公司职员也许没这待遇,不过郭静娅要做生意,从家族里抽出来的人都是老员工,这些人只要自己不作死,确实不用怕一般的小混混头目。
好歹是香江排名靠前的大家族,要是连这点能量都没有,那生意早就做不下去了。至于说被绑架,头号富豪家里的儿子都被绑架过,那帮绑匪压根就是把脑袋挂裤腰带上搏命的,谁也拦不住他们作死。
“那可是扛把子,你懂不懂什么叫扛把子?”中二少年实在是不能忍了,我浩南哥好歹是铁锣湾扛把子,照你这么说,连个来拉货的司机都不如,那还混个鸟啊?
“扛把子有啥用?不靠欺负普通人他们能有饭吃吗?”屋子里正热闹,外边又进来一个人,一边在门口跺着脚一边笑着说道。“你说的那扛把子还不如我们场里的高哥,我听以前来香江来的人说了,他要是过去那就是最高级别的双花红棍,随便当个什么扛把子也是小事一桩……”
“猪头你别扯淡,高哥干的好好的,他吃饱了撑的才去当什么扛把子。”关实听进来这年轻人胡吹乱侃,提醒了他一句。“你说这话别给他听见,不然揍你我可拉不住。”
猪头下意识地就朝外看了一眼,这才想到自己是回来家中了,嘿嘿一笑:“这不是他没在嘛!”
刚才帮腔的中二少年不服:“你说的高哥是干啥的,我咋没听说过……”
话没说完,就被原来一直为浩南哥争辩的中二少年拉住,他还不忿的很:“咋了,我还不能问问了?”
猪头嗤笑了一下:“那是我们场里的工人,前任杀人犯,手上两条人命。开始在重犯监狱,后来才转到育才学校,在里边是一百多号人的队长。你说他去当个扛把子行不行?干掉大佬自己当龙头都唔问题吖!”
听见猪头最后一句用那带着粤语味的腔调说话,一群人有笑的有羡慕的,拉着他过来就开始骂他不够意思,挣钱了还掖着藏着——农村人挣钱不易,大家也就是想知道一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绝对不会嚷嚷着让他去哪儿请客。最多就是有时候赶上了饭点,让他弄点酒来凑个热闹。
那边两个中二少年,还有两个更小点的没说话的小家伙面面相觑,看着被围着的被人叫猪头的年轻人,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观’都被颠覆了。
还是关实够实在,拍了拍领头的中二少年的肩膀:“好好上学,以后争取学好了上个好大学。你说的那些混混再混也是个混混,和燕老板做生意的那个郭小姐,是香江郭家的大小姐。她们家在香江有钱人中排前几名的,在京城都有投资,她现在就在三岔河和燕老板喝茶呢!你去问问你浩南哥,他敢去郭小姐的店里收保护费吗?”
中二少年愕然了半天,估计是第一次觉得,原来香江和三岔河,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遥远,直到关实都去和别人聊天,他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浩南哥是电影里的……”
关实说的一点没错,不过郭静娅和燕飞都不是能坐下来能喝茶的人,现在燕飞正抱着一块木头忙碌,郭静娅则和徐小燕在旁边看着聊天,不时还拉上燕飞聊上一阵。
快过年郭静娅肯定不会是专程跑过来的,她大哥去京城看那里的产业,她是跟着凑热闹的。郭家前几年在京城和一家公司合伙建了一个项目,打算在京城繁华地段,建立一个综合市场,这也是京城最早的一个综合市场。
现在这个项目即将竣工开业,郭静娅大哥充其量也就是受家族指派当个跑腿的。至于郭静娅,那就只能是压车的——是压车,不是押车,纯粹跟着打酱油来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