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嬷嬷从屋子里出来,给她身后披了个斗篷,又把怀里的汤婆子塞到她的怀里,低声劝道:“姑娘,起风啦,明天再出来赏景吧。”
她本来还有点伤感,寒风瑟瑟中一人独立,脑子里就蹦出一句诗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正想要好好地悲情一把,方嬷嬷笑吟吟凑上来:“张嬷嬷做了一桌子的点心,一听见姑娘回来就送上来了。”
范宜襄:....
我不吃!
方嬷嬷看她偷偷咽了咽口水,捂着嘴无声偷笑了下,故意道:“有姑娘最喜欢的剪花馒头。”
抬头再去看范宜襄,人已经往屋子里去了。
方嬷嬷也不忙着去追,只是偏头看了眼角门外头立着的张嬷嬷,含笑对她点了点头。
张嬷嬷乐坏了,以前还不觉得,如今是越发觉得她摸准了这位主子的胃口,尤其是每回主子不高兴了,只要她做些好吃的送上去,准保管用!
平日里瞧她不上的方嬷嬷,也是对她另眼相待。
张嬷嬷决定回去再好好拜一拜灶王爷,托您的福!
其实,方嬷嬷对她态度转换却不是为的这个,而是她竟然肯跟着姑娘一起出来。
说起那是郭氏突然发难,她着实慌了,千防万防,担心这郭氏会偷偷下黑手暗害姑娘,没想到她却真的就这么撕破了脸,用婆婆的身份来压姑娘。
当即就扣了个与外男私通的罪行。
范湘那个贱蹄子!方嬷嬷现在想来还是气得狠狠磨牙,年纪轻轻瞧着柔柔弱弱的人,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
她跪在那儿,有板有眼地说着姑娘几年几月几时与唐家二公子私会,又指天骂地地向天起誓,她说:如果她有半句虚言,范家上下满门不得好死。
气得方嬷嬷浑身发颤,冲上去撕她的嘴。
范湘跪着抱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对她冷笑道:“嬷嬷只管打我,我肚子里怀的可是四殿下的孩儿。”
郭氏得意极了,让苏嬷嬷将范湘扶起来,当着众人的面,温声嘱咐范湘道:“好孩子,你是个有福气的,你这一胎来的珍贵,定要好生看护着。”又皱眉斥责她:“好端端的跪下来做什么,也不看看那是什么人——”说着,那眼睛睨了眼坐在榻上的范宜襄:“也值得你行那样的礼!”
范湘恭敬道:“夫人好歹是我的长姐。”
郭氏冷笑:“夫人?她还算哪门子的夫人!”扔下一纸休书,看都没看范宜襄一样,搀着范湘转身走了。
方嬷嬷两眼发红,气得浑身发抖,颤着身子捏了捏拳头,狠了狠心,才敢抬头去看榻上的范宜襄。
一愣。
夫人怎么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反过来安慰她:“嬷嬷别气哦,吃块点心压压惊。”
方嬷嬷就这么在愤怒与惊愕中,被范宜襄塞了两个五香糕进嘴里。
这五香糕是糯米和粳米所制,看着虽小,却不能囫囵吞下,否则会被噎死!
方嬷嬷只好细嚼慢咽地吃完,等两个团子咽下去了,刚才的激动劲儿也消了不少。
抬头看夫人,她不信的揉了揉眼睛:夫人怎么还在笑啊?
真是没心没肺!
说实话,范宜襄在听到范湘胡说八道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的,再听下去,就知道这丫头被郭氏收买了。
她说得东西简直是漏洞百出,撒谎就算了,还非得在里头添上香艳的情节,说是什么虚掩着房门,里头听见床栏晃动的声音。
她权当听说书了,津津有味地听完范湘的故事,还不忘拿两个手边的糕点放进嘴里。
直到她拿范家满门起誓的时候,范宜襄头上的太阳穴狠狠地跳了两下,正要发作,郭氏一纸休书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面前。
这...实在是太好了!
范宜襄的第一反应就是解脱。
她不用死了,范家不用灭门了!
合家欢庆,喜大普奔!
她着实激动了一把,以后再也不用过战战兢兢的日子了。
而且,郭氏竟然也一点都不纠缠,扔完休书,逃似的就仓皇而去,她甚至连一句难听的话都没怎么听。
就这样全身而退了?
她还有点没缓过劲儿来。
要说舍不得的,还真的就只有陆澈。
她觉得穿过来最幸运的事,就是得到了陆澈的喜欢。
陆澈是真的爱她疼她,心里有她。
她也怀疑过,怀疑过他是不是做戏,是不是为了笼络范家而假意迎合。
后来得出的结论是:陆澈完全没这个必要。
因为在原书里,陆澈从来就没有给过原主一张好脸色,两个人从来就没有恩爱过,以女主潘如君的视角去看,甚至两个人都没有圆.房。
却没有影响陆澈和范家绑在一起。
虽然原书里范家对于陆澈继位没有给过任何实质性的帮助,但是在外人眼中,范家早就成了陆澈一派,那几个皇子,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脸敢去拉拢范家。
范家就算是充当旁观者,也起着一个压阵的作用。
这就够了。
范宜襄觉得,皇帝赐婚的目的就是这个吧?
陆澈没有一个庞大的母族,甚至母亲都不是后宫之主,而范家,刚好就补了这个缺漏。
但是无论是皇帝也好,还是陆澈,手里都是亲自握着兵权的,范家是前朝的老臣的,根脉深厚,在他们夺位篡权的时候,就一直是冷眼旁观坐收渔利。
所以,他们压根儿就不差范家那点儿支持,也不指望范家的支持。
只是一个名头上的好听罢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原书中陆澈虽然娶了原主,却一直没有给个原主好脸,也没有像很多小说里一样,为了得到母族的支持而强颜欢笑地去临幸原主。
所以,她穿过来之后,她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值得陆澈这么疼她爱她。
除非,她是他的真爱啊啊啊!!!
好激动。
范宜襄第一次这么想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那一阵子她主动极了,每次都抱着陆澈一顿狠亲,等他睡着了,她还是忍不住得抱着他的脖子狠狠的亲,陆澈陆澈,我真是太幸福了。
真爱和她范宜襄以后的命运却是两码事。
现在她是陆澈的真爱,可不保证以后会是。
很快她就冷静下来了,她在陆澈心里是“前科”的!这个前科就是唐越。
那次陆澈私底下见柳姨娘那件事,一直挂在她的心里,两个人一定合谋了什么,讨论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柳姨娘这么恨她,一定把她和唐越那点过往全给他吐清楚了。
现在陆澈喜欢她,自然不把唐越当回事儿,可是以后等新人进门,年轻漂亮的多了,尤其是他当了皇帝,每三年一次的选秀,他连潘如君这种设定里的女主都能抛之脑后,何况是她这么一个外来者。
到时候他看到她,想到的恐怕不是两人的情分,只会想到那顶莫须有“绿帽子”了吧?唐越就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只会越扎越深。
人心难测,最怕的不是实锤,恰恰是那些莫须有。
五皇子过寿那回,薛氏玩的那一招借刀杀人,用的可不就是莫须有?
让五皇子心里对那两个戏子开始存疑,等那个念头生根发芽,等结出果实的时候,她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那时候,她也好,范家也好,只会成为他的眼中钉。
再有郭氏和潘如君两位的耳旁风。
她从不相信自己会有任何胜算。
她蜗居在这个小小的府邸里,对她而言从来都是——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
她的命,她的荣辱生死,从来都掌控在陆澈手上。
可是!现在!她获得自由了!
范宜襄激动起来脸色就有些发白,双眼发红,心咚咚得狂跳。
咽完糕点的方嬷嬷担忧地看着她,心道:夫人是刚刚才反应过来吗?
外头小丫鬟战战兢兢进来在她身侧耳语道:“张嬷嬷来给主子送点心。”
方嬷嬷摸不着头脑:她这会子来做什么?遂问她:“她派谁过来的?”
那丫鬟道:“张嬷嬷亲自来的。”
方嬷嬷赶紧出去见她,一出屋子,老远看见张嬷嬷抱着两个巨大的包袱跪在地上朝屋子里的方向磕头,像是要追随夫人的模样。
方嬷嬷抹了把泪,迎上去喊了声:“老姐姐!”
园子里坏消息传得最快,只怕是老夫人前脚刚走,夫人被休的事儿就传遍了吧。
张嬷嬷竟然是这样忠贞的一个,她以前真是看错她了。
方嬷嬷内心有愧疚又感动,上去握住张嬷嬷的胳膊,怎么也不肯让她再继续磕头。
张嬷嬷有苦难言:她还真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有什么办法?
爷临出门的时候让阿喜提着板子见了她一面,大致意思是:夫人平安,她一家老小荣华富贵,夫人不好,她全家遭殃。
现在夫人要离府了,她可保不准夫人出去了之后好还是不好。
夫人如今出府,是老夫人的意思,可不是爷的意思!
这一点她看得透透儿的,等爷回来,指不定这风向怎么飘呢。
要是夫人在吃食上有了半点不对付,就算是在外头吃坏了,估计阿喜那个臭小子也会趁机在爷面前告黑状!
张嬷嬷苦巴巴地想了一圈,决定跟着夫人共进退。
范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啊。
就怕到了哪儿招老人排挤,不过张嬷嬷坚信夫人这次不过是去范家小住,等爷回来了,依旧回府里来过太平日子!
想到这儿,她面上就挂上一副忠贞不二的表情:“奴才愿意跟在夫人跟前伺候!”
方嬷嬷哭着扶她起来,她为表忠心不肯起,方嬷嬷硬是把她拽起来:“老姐姐这可使不得,你的心意我回头跟主子说,只怕...”张嬷嬷跟过去也好,她做的东西夫人爱吃。
就怕郭氏不会轻易放人。
张嬷嬷看着她说:“我的身契在自个儿手里头攥着呢。”她早给赎了出来。
方嬷嬷这会儿是真的忍不住落泪了,攥着张嬷嬷的两只手用了十足的劲儿。
之前她虽感动,一开始还不是太信她是真心要一起走,不过是来卖个巧,说说漂亮的话。
不过在这个时候,不但不落井下石,还能前来宽慰,光这份情谊,方嬷嬷已经很是感动了。
她还是要拿那话试探她一下,看她是顺着台阶下去了呢,还是真的坚决伺候夫人。
其实府里的老嬷子大多数都把身契给赎回来了,可是她们大半辈子的人生舞台都是在这个府上,离开这儿,到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所以还是留在府上做奴才。
方嬷嬷听她说了这话,算是彻底信了她的绝心:“我带你进去给夫人磕头。”
张嬷嬷点头跟上:这太好了,她就怕她白白忙活这一出,都不能在夫人面前露个脸。
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头上方嬷嬷扔给她一条帕子:“擦擦你一脸的猫尿!”张嬷嬷笑呵呵地把鼻涕眼泪抹了个干净。
屋子里,范宜襄正在拿小点心喂笼子里的鹦鹉“平安”,平安贪吃,一个劲儿地说:夫人吉祥,夫人如意!
哄得范宜襄笑个不停。
张嬷嬷更加确信了,这次她来的对!夫人是个有大福气的!
临危不乱,一看就是爷早和夫人通过气了。
过来不仅是她,连西园里的管事太监,爷临出门提拔起来的那个阿禄,也跟着夫人一块儿去了。
那时候起,张嬷嬷心里就跟装了一块定海神针似的,跟着夫人有肉吃。
范宜襄现在住的这个院子叫做“莲花台”,名字就源自那一汪池子的莲花。
张嬷嬷得了方嬷嬷笑脸,喜滋滋地出了莲花台,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托主子福,她现在自己得了个小院子住,每天只负责夫人的一日三餐和日常点心,手底下照样十几个小丫鬟打下手,手上负责的活儿却比之前轻松多了,月例却和之前一样。
张嬷嬷快活过神仙,晚上躺在热炕头上想着:要是这会儿在原来府里,恐怕现在还在灶屋里鸡飞蛋打忙得前脚不沾后脚呢吧?
也不知道现在府上是个什么动静。
到了下半夜,外头响起了嘈杂声。
张嬷嬷觉轻,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大声喊了下睡在隔壁厢房的几个小丫鬟,都是平日在灶房给她打下手的,范宜襄安排她们住在一块儿,张嬷嬷手艺好,厨艺高,她们有心跟她学习,就把她当做长辈一样伺候。
如今得张嬷嬷喊,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回话:“嬷嬷是要水吗?”
“嬷嬷是要方便吗?”
张嬷嬷让她们出去看看外头是怎么了。
几个丫鬟披了件外衣提着灯笼出去了。
不一会儿回来了两个,嘴唇冻得发紫,吹了灯笼里的火,放回桌上,又狠狠跺了两下脚,身子才没那么僵硬了。
张嬷嬷忙问:“是姑娘有什么事儿吗?”
两个丫鬟回道:“嬷嬷宽心,不是大姑娘有事!”
张嬷嬷松口气,一人递了碗热茶,让她们先把身子暖过来,才又问:“那是怎么回事?大半夜的怎么就闹上了?”
丫鬟道:“是四姑娘回来了。”
张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那小丫鬟的脸色,陡然明了,还是问了一嘴:“四姑娘就是那个?”
两个丫鬟点点头:“就是那个!”
张嬷嬷呸了一口:“不要脸的贱蹄子!有脸回来!”
“她怎的就舍得回来了?”
两个丫鬟只打听到了这个,别的却都不知。
这时候门一嘎吱,又进来一个丫鬟,也是刚才出去打听的,叫青芽,平时就十分伶俐,又十分刻苦学跟在张嬷嬷身边学本事,她年纪最小,人都让她去做烧水生火的事儿,摸不着勺子,她也踏踏实实地干着。
张嬷嬷喜欢她,就把她要来了她这边打下手。
张嬷嬷看她来的最晚,就知道她打听到了些别的,也不急着问,先让其他的几个都回去睡了,青芽才低声道:“四姑娘要生了,抬进来的时候,浑身是血。”
张嬷嬷冷笑:“这才五个月不到,她就要生了!”这是要小产了。
青芽没经过人事,她说起话来声音还有些抖,她想起刚才那场面,现在还有点惊心,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么惨烈的叫声。
她见过四姑娘,平时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总是柔柔弱弱,走起路来像是怕踩着地上的蚂蚁。
要不是别人说,她都不信那个被抬进苏姨娘园子的人就是四姑娘。
张嬷嬷心里痛快,她知道今天下午爷陪着万岁进京了。
她猜着,该是老夫人那边倒霉了!
天快亮的时候,方嬷嬷果然过来找她了,一进屋子,看到张嬷嬷穿戴整齐地坐着,旁边青芽白着一张脸坐陪,桌上还点着盏残灯,一看就是烛火点了一夜。
方嬷嬷过来把烛火吹熄了,看了青芽一眼。
张嬷嬷道:“没事,她信得过。”
方嬷嬷这才坐下:“四姑娘小产了,生了个死婴,没救活。”
青芽倒吸了口凉气,太吓人了。
方嬷嬷拍拍她:“小丫头,以后见多了世面就不怕了。”
张嬷嬷听这话里有话,压低声音问:“爷是要接姑娘回去?”不然她提点青芽做什么?
什么叫见多了世面就不怕了?
在这范家能见着什么世面?
要见世面只能回殿下府上才能见。
张嬷嬷激动起来了。
方嬷嬷露了个笑:“你急什么!”
能不急吗!
这里虽好,却也比不得她待了一辈子的府邸啊,张嬷嬷之前还不觉得,下半夜听到那事儿,这会子就是归心似箭!她恨不得连夜就把包袱家当全都收拾好,天一亮,就能接到爷派人来接夫人的消息。
方嬷嬷看她瞎着急,乐呵呵地道:“你啊!”
她越是卖关子,张嬷嬷越是焦心,攥着她的手:“老妹妹,快给我通个气儿,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方嬷嬷笑:“我来这儿就是看你醒了没,你要醒着,就赶紧去膳房,先上一些解酒催吐的汤药来,你是府上的老人,姑爷的脾胃也就只有你能拿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