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湘的事儿,对于整个范家来说,就像是一块小石子扔进了一片汪洋大海,连一丝轻微的波澜都没有引起。
在苏姨娘看来,范家两个男主人的反应可以称得上是奇怪了。
范老爷就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作为嫡长兄的范捷,更是提都没有提过一嘴。
这天夜里,她跪在了范老爷榻前,范老爷正好没睡,坐起来看着她,听她要说什么。
对于范湘这个孩子,他多少有点感情,因为长得“像”阿襄。
本来不觉得,周围的人都在他耳边念叨,说着说着,不像也像了。
他怜惜苏氏无子,出身不高,如果没有他的额外关照,恐怕随便个下人都能给她母女两脸色瞧。
当年范湘刚生下来,正逢他打了胜仗回京,孩子没足月就生了,他原本心有埋怨,可旁人说这个孩子有福气,和大姑娘生在同一个月份,又说四姑娘眉眼像极了大姑娘。
旁人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他听了觉只是不动声色。
苏氏那点伎俩,他实在是烂熟于心。
当时还在月子里的苏姨娘,也像今晚这样跪在他的面前。
只是那个时候她是面若桃花,虽有病态,更多是娇态,她给他生了孩子,她辛苦了,就算她刻意做出这么多古怪来,范老爷都不怪她,她要给孩子谋个生路,她说像就像吧。
她想在府里立起来,想让她的女儿立起来,这不怪她。
那天夜里,苏姨娘给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求了个好名字。
范老爷说:“那就叫范湘吧。”同音不同字,他希望她能沾点阿襄的福气,也有心抬举他们母女俩在府里的地位。
可是如果——她们心大到想去抢夺阿襄的福泽,她们把自己的位置和阿襄摆在了一起。
他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柳氏最得他心,伴他足有二十余年,他从来没想过把她扶正,甚至连贵妾的体面都没有给她,不是柳氏出身不高,而是他心里的嫡妻只有那一个。
柳氏早就看清了这点,给两个女儿挑选人家的时候,不过是如寻常人家的庶女一般,挑个简简单单的人家,她不敢以大将军府小姐的身份让两个女儿尊称。
将军府的小姐只有一个,那就是范宜襄。
她从来都明白这个。
她识时务。
不管她私下做了什么,她从未在明面上碰过范老爷的底线。
范湘这回,是犯了大忌。
如果,苏姨娘现在只是惭愧地跪在范老爷面前,指责女儿和她自己之前所做之事是如何的不堪,如何的愚蠢。
也许范老爷还会念旧情。
可她声嘶力竭说的是:“老爷你的心就这么狠吗?大姑娘是你的女儿,四姑娘就不是了吗?”
范老爷冷笑:还是执迷不悟。
他冷眼旁观了这么久,一开始以为范湘不过是想用这种手段,在五殿下寿宴上,巴结哪一个达官贵人。
他虽恼怒,范湘是庶女不错,却也不至于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丢人!
但事成定局,到底是他骨血,范老爷隐而不发,让她自尝苦果。
后来,才渐渐觉察出里头的味不对了,这个臭丫头,意在陆澈啊!
范老爷怒视苏姨娘,良久,才问她:“你想如何?”
苏姨娘泪眼婆娑地抬头看老爷,她听到这句话,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道:“四姑娘已经是四殿下的人了,如今虽然小产坏了身子,但若是好好将养些时日——”
说着说着,她说不下去了。
她敏感地察觉到了老爷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阴鸷。
范老爷冷笑:“怎么不说了?”
苏姨娘清了清嗓子,僵着脖子道:“老爷为什么让人送四姑娘去庄子。”
现在天这么冷,庄子那么远,湘儿流了那么多的血,她临走的时候连看都没能看她一眼。
苏姨娘说着,脸上又布满了泪。
范老爷稍稍动容,叹了声:“先送出去,过些日子等峥峥嵘嵘嫁了人,再接回来就是。”
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范湘再差劲,也是他的孩子,只是良配不好再寻了,到时候让柳氏给她找个乡绅一流的人就是,不能做正室,做个填房也是够了的。
他打定好主意,给苏姨娘说了。
他以为苏姨娘会满心感激,痛哭流涕地给他磕头,感谢他能够原谅她们所做的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可是苏姨娘却是用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望着他。
这个人在自己枕边睡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苏姨娘可以有这么极端的情绪。
她说:“我真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娘俩是怎么在府里活下来的。”
范老爷心里呕血:贪得无厌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知足!
如果没有他对范湘的故意偏心,她们娘俩能安然待到现在,还有闲心去攫取那些本不该属于她们的东西?
你们现在估计连温饱都成问题!
单看他园子里其他的那些个姨娘,他甚至连她们的姓氏都记不清了,她们也都给他生儿育女,可她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你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范老爷突然感觉到心寒。
原来他对这母女俩的怜惜与包容,她竟然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
他冷笑了好几声:“既然你们娘俩在府里活得艰难,那你就赶紧收拾下,趁着范湘还没走远,追上去和她一起去庄子上吧。”
苏姨娘没想到,她这一句压在心底里多年的埋怨,竟然换来的是这个。
她无比的惊慌,她从未想过老爷会赶她走。
她走了,就再无回旋机会了!
她跪着爬过去抱住范老爷的腿:“老爷,我错了!”
范老爷撇开她的手,让她滚。
他后悔当年对她的那一次纵容,那个时候她早产生下范湘,他就该明白了,她的心从来就不是个小的。
他纵容她一次,她就会觊觎更多。
他早就该发现的!
他从不打女人,只是让身边的人把哭哭啼啼的苏姨娘拉出去,再命人盯着她收拾行礼,连夜送到庄子上去。
“吃的穿的都不会短你们娘俩。”他淡淡道:“只是以后就别再想那些不该你们的东西了。”
这句话,已经定下了她们的结局,她们再无可能回来了。
苏姨娘歇斯底里,被拉扯到门口,突然就冷静下来,眼眸凌厉下来,一扫刚才的柔弱凄凉。
范老爷看得一惊,心中冷笑: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吧?
苏姨娘站直了身子,像是再看一个可怜虫一样,用无比嘲讽与同情的语气对范老爷说:“老爷以为,被你视作珍宝的大姑娘,又比湘儿好多少?”
范老爷微微一惊,以为她说胡话,让人堵住她的嘴。
侍婢手边没有东西,就用手去捂苏姨娘的口,苏姨娘一口咬住那人手掌上的肉,满口都是血,那人用另一只手去打她的头,她也不肯松口。
范老爷看她有话要说,摆手让人放开她。
苏姨娘嘲讽地看着他,冷笑道:“老爷知道大姑娘何以出嫁足足一年,一直没能传出喜讯吗?”
范老爷笑了,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原来是说阿襄怀孕的事儿,这事儿少有人知,也是怕有人对她的孩子不利。
这个时候,他也不打算说给苏姨娘听。
可是苏姨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冷汗淋漓。
“老爷知道怎么样才能把一个孩子养废吗?”苏姨娘盯着他的眼珠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开口。
当夜,范老爷派人把陆澈从范宜襄的莲花台请过来说话。
临出门前,范宜襄有点担心,担心老爷子说话不客气,担心地拽着陆澈的胳膊:“父亲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记恨他。
陆澈只管点头,由着她一路送他出屋。
眼看着都要亲自送他出园子了,只好拍了拍她的手:“好啦,真是爷的小尾巴。”
范宜襄松开手,巴巴地望着他。
转身要走了,范宜襄又伸出一只手勾住他的手指头:“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陆澈笑,只说:“屋子里刚上了糯米蒸糕。”言外之意是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只好乖乖点头,手指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头放开。
陆澈进去,直接就跪在范老将军面前了。
襄儿被郭氏赶出来,他实在心中有愧。
昨天来的太晚,不好前来拜访,今天又碰上襄儿那事儿,哄着她喝完药,天色又暗了。
他本意是明天下午前来拜会,顺便请罪的。
不过现在也正好。
他是做好准备了,任打任骂。
范老爷不敢让他跪,让他起来,指着桌上了一堆耦合色的药丸,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陆澈脸色微变,点头道:“美人丸。”
范老爷惊道:“你早就知道了?”
陆澈点头,范老爷一时感慨万分:“是我亏待了阿襄。”
陆澈不置可否,没表态。
范老爷一惆怅就要喝酒,随即让人摆了桂花酿让温着,又上了几个小酒的小菜,看架势,是打算和女婿来个彻夜长谈了。
要不是范捷知道陆澈来,他还因为唐婉那事儿心里别扭给躲了出去,范老爷还想喊他来作陪。
陆澈陪了几口,他现在闻不得酒味。
昨天喝得大醉,被襄儿灌了醒酒汤后稀里哗啦吐得他恶心。
范老爷子两口酒下肚,就开始东扯西拉了:“我就说阿襄小时候总嫌弃我,每次我要抱她,她就躲开嫌我身上脏,原来是被柳氏给教的!”
说着,他就爆了句粗口:“去他娘的!”
陆澈面带微笑:襄儿可不嫌弃我。
范老爷子是被他园子里的女人给伤了心,一个苏氏,一个柳氏,苏氏养得女儿要抢阿襄的男人,柳氏直接一点,从小就奔着要把女儿养废的方向去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
难道要他现在把柳氏废了?
这么多年,柳氏一直兢兢业业打理园子,一点错处都没有。
阿襄这个是第一个。
范老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于是他生出了这样的感慨:“这女人啊,还真得当成猪养,圈着在后院里养着,什么都不让她去干,哪儿都不让她去,这样她才安分!”
陆澈不敢苟同,抬头看岳丈哭得稀里哗啦。
让阿喜去叫热水来。
热水来,他亲自给范老爷拧手帕,递过去。
范老爷觉得女婿比上回来,待自己的态度要好了很多,虽然上回也是礼节周全,可是这回,明显比上回亲热。
他说什么,陆澈在一旁安静地做听众,也不时回应他两句,勉强不算是自说自话。
听了半天,陆澈算是听出点来了。
老爷子这也是在给他敲边鼓,让他后院里不要整太多的人,不然你以后的孩子指不定该怎么被蹉跎呢。
陆澈点头,范老爷盯着他看了半天,不像作假,满意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好这口的人。”
下半夜陆澈回来,范宜襄早就睡了一觉了,被他洗漱的动静吵醒了,就闭目养神等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帐子被打开,被子被人掀开一个角,陆澈轻手轻脚钻进来。
她一把缠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倒把他吓了一跳,捏了把她脸上的肉:“怎么还不睡?”
不让她挂在自己脖子上,把她的姿势摆好,让她平躺回床上,自己才又重新躺下。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顺着那边被子伸过来。
他一把抓住,打了一下:“又调皮,尽折腾你家爷。”
“睡不着嘛。”她小声道。
“哦。”陆澈淡淡道。
没啦?
她有点小不开心,她还想套一下老爷子跟他说了啥呢。
陆澈心情确实有些不大好。
因为他发现他对襄儿的过去一无所知。
她以前过的好吗?
范老将军说了很多他女儿小时候的事情,可那不是他想听的。
他觉得她小时候一定吃过不少苦,不然也不会这么嘴馋了。
尤其是竟然会大半夜去膳房里偷吃。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那边已经响起来小呼噜声,他叹了口气,轻轻牵着她放过来的手,握在掌心里。
好在你是嫁给了爷,若真是去了别人家,谁能像爷这么宠你唉?
第二天,范宜襄又收到了陆澈命人送来的各种玉器和石头,戴的、摆的,然后有一群嬷嬷来给她量体说要做衣服。
“冬天的衣服已经做了呀”她看着方嬷嬷。
领头的那个裁缝婆子说:“主子爷说夫人穿红色好看,让奴才们再给夫人多做几身,过年穿着喜庆。”
这个多做几身就是:红色的冬衣做了二十多件,其他颜色各做了十件,还不包括睡觉的寝衣,中间穿的夹衣。
到了饭点,范宜襄惊讶地发现今天的菜全是山珍,要么就是海鲜。
陆澈回来,她美滋滋地缠上去,亲手伺候他换衣服,他偏头看她笑得合不拢嘴,心情反而更不美丽了。
因为他坐实了“她小时候一定过得很不好”这个想法。
可怜的孩子。
让爷好好地疼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