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鲁竟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他不能不哭。这次他的儿子牵扯进‘侵吞李家产业案’,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名声,而是整个周礼学派,这个以方孝孺为首,囊括了一大批大儒的儒家学派的名声。
他的儿子牵扯进李案,本来大家就议论纷纷,觉得表面上是他儿子侵吞李家产业,实际上却是他自己所为,只是以他儿子的名义而已。毕竟明良这个大家看起来再正直廉洁不过的人都能参与侵吞李家产业(此时经过审问,明良已经承认了参与李家产业,物证也非常充足),他虽然看起来也很正直廉洁,但也未必不会参与。
而且他儿子还迟迟不能归案,外人更加认为他有意包庇。这样一来,对他的印象更坏。短短几日,他的名声已经一落千丈。而他是周礼派的干将之一,他的名声受损,当然会影响到周礼派。
这对周礼派是致命的打击。儒家本来就以道德为本,即使区分了私德与公德,那也都是道德,何况侵吞商人产业既是私德也是公德。学派中重要人物连这个本都不可靠,谁还能相信他们?既然人都不可靠了,学说岂会是可靠的?
而且此时朝中的情形也有些微妙。自从敲响登闻鼓那一日早朝的辩论后,周礼派与明礼派又辩论了几次,双方越发对立起来,也都在劝说朝中官员和大儒赞同本学派的学说,增大本学派的实力与影响力。所以原本对学派之分不在意的人也知晓了周礼派与明礼派,琢磨着加入某一学派。就在此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好么,这些经过他们大规模宣传知晓两个学派的人岂会再加入周礼派?定然纷纷加入明礼派,甚至原本已经加入周礼派的人也会退出,原本影响力相差不大的两个学派就会急速拉开距离,此后朝中他们周礼派的立足之地就会越来越小。
既然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他怎能不哭?
见到他哭了出来,齐氏被吓了一跳,松开了抓着他腿的手。李士鲁本就站立不稳,她又忽然松开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但他却也没有重新站起来,而是坐在地上继续哭。
“老爷,你这是怎么回事?”齐氏又问道。
李士鲁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又哭了一阵,才慢慢止住眼泪。他用袍袖擦了擦脸,扶着椅子站起来,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完全恢复了平静,又站起来对齐氏说道:“你让下人们将东西收拾一下,将院落打扫干净。咱们家不算富裕之家,直到当今圣上继位后,增加官员的俸禄,生活才好了些,但因还要顾着老家,也省不下多少钱,咱们家也没有多少家当,明日能够收拾好吧。”
“东西收拾好以后,让老王按照咱们家的人口与家当,雇几辆马车。不过雇马车前要与他们说好,”
李士鲁本想说‘哪一日用到马车难以确定,他们或许要多等几日’,但这句话还没有出口就听齐氏有些惊慌的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要收拾行李,又要雇马车?发生什么事了?”
“……,家中的家具都是原本租下这个院落的时候房主留下的,不是咱们的,倒不用琢磨带走。……”李士鲁却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对屋内的仆人吩咐着。直到吩咐完了,才对齐氏说道:咱们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的名声也已尽毁,纵使陛下宽大为怀不对我多加苛责,我还有何脸面在朝为官?我这就写告老的奏折,向陛下请求允许我告老还乡。既然你不让我将玄珐捆住了送到锦衣卫衙门,那我就向陛下请旨,让锦衣卫的军士来将他抓走。”
“老爷!”听到这话,齐氏才慌张起来。她原本以为李玄珐犯下的不是多大事情,凭借李士鲁的官位和在陛下面前的颜面能够将事情混过去;听到李士鲁的这番话,才明白竟然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老爷,那就将珐儿捆起来由老爷送到锦衣卫衙门。“她急忙说道。齐氏虽然偏爱小儿子,但也知道这个家最重要的人是谁,为了保住丈夫的官位,儿子也是可以牺牲的。
“不必了。你若是想他少受些苦头,就劝他自己去锦衣卫衙门自首,我不会将他送去锦衣卫了。其实本来,即使我今日将他捆住了送到锦衣卫镇抚司,也无颜面继续在朝为官,明日也会向陛下请求告老。阻止我捆住玄珐只不过是提前了一日而已。”李士鲁说道。
“这,这,这,”齐氏听了这话,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掩面哭了起来。
“夫人,”李士鲁反而劝她道:“你也不必这样伤心。这一切也不是你的过错。若是我平日里对玄珐管教的更严些,也不会出这样的事情。等回了老家,咱们好好教导几个孩子,就好了。”
但不管他怎么劝说,李士鲁只是双手捂脸哭泣。他想继续劝说,忽然一个仆人走进来,说道:“老爷,方先生来了,要见老爷。”
“方先生?快请进正厅。”李士鲁这样吩咐一句,又对妻子说道:“我先去招待方先生,过一会儿再来与你说话。”就急匆匆赶出了这间屋子。听到他的这句话,齐氏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哭了一会儿,似乎将眼泪都流干了,拿起手巾擦了擦脸,抬起头看了一眼房梁。
……
……
“方先生,李佥事,你们何必向朕请求告老?”第二日上午,在乾清宫前殿,允熥手里拿着两份奏折,对面前的方孝孺与李士鲁说道:“方先生,你今年不过五十二岁,李佥事你年纪更轻,才四十五岁,如何就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了?快将奏折拿回去。”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观察这二人的表情。方孝孺脸上十分平静,是那种似乎已经看开了一切的平静,就好像掩藏在巷子深处无人打水的古井般平静无波;李士鲁的脸上却充满了悲伤之意,脸上也有泪痕,似乎刚刚哭过。
见到李士鲁这幅表情,允熥一怔。就算不得不辞官,但也不至于这样伤心吧?
“陛下,”方孝孺说道:“臣治家不严,致使家中仆人做下如此之事,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臣连家都不齐,如何还能治国平天下?臣无颜面再在朝为官。”
“陛下,臣所犯的过错比方先生更大,无颜继续在朝为官,请求陛下准许臣的告老之折。”李士鲁也说道。
“朕不能准!”允熥说道:“先不说朝中失了方先生、李佥事二位大臣的损失。若是朕真的准了二位爱卿告老的奏折,朝中大臣必定说二位爱卿其实本人牵扯进了李案,朕为了你们的颜面着想并未公开,而是让你们告老回乡了事。这样一来,二位爱卿的名声反而会完全失去。朕不能准。”
“陛下关怀臣之心,臣铭感五内。但臣实在无颜面再在朝为官,请陛下恩准。至于名声,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也不会挂怀一二不了解臣之人对臣的误解。”方孝孺答道。李士鲁没有说话,但意思应当与方孝孺是一样的。
允熥挠头。他不能让方孝孺与李士鲁同时告老还乡,这对他的名声也不好,况且也没有必要。但瞧着他们坚定的神情,想要挽留方孝孺或者李士鲁继续在朝中做几日的官儿也并不容易。
“李佥事,朕有些不解。为何爱卿脸上挂有泪痕?”他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劝说话语,决定岔开话题,何况他也确实对此有些好奇。
“此乃臣的家事。”李士鲁说道。
“昨日李佥事之三子李玄珐入锦衣卫关押,爱卿莫非是为他会受到折磨担忧?爱卿放心,朕已经下了口谕,对抓捕的在朝官员与在朝官员的亲眷少用刑法,只要爱卿之子老实交代,就不会受到折磨。当然,若是仍然不愿招供,朕也没有办法了。”允熥说道。
“臣并非是为臣之三子担忧。他既然触犯了国法,就应按照国法处置,臣绝不敢请求徇私枉法。”
“那爱卿脸上挂有泪痕,表情又这样悲伤,到底是为何?”
这次李士鲁犹豫了一下,行礼说道:“因管教孩子不严,又听闻臣要辞官回乡,拙荆昨日上吊自尽。”
“啊!”允熥吃了一惊。他万没有想到,此事竟然会惹得李士鲁的妻子上吊自杀。他连忙问道:“爱卿之妻,现,现下,是,是……”
“谢陛下挂怀,拙荆因下人发现的早,很快解救下来,性命无忧。但不知是上吊时触动了什么,拙荆被解救下来后瘫痪了,一动也不能动。”带着淡淡的悲伤,李士鲁说道。
“这,卢义!”允熥马上高声叫道。
“奴婢在。”
“你马上去太医院,请太医去李佥事的府上诊治,瞧瞧能否将齐恭人治好。”
“是。”卢义答应一声,转身退下。
“朕当然知晓你定然已经找医生看过了,但太医院的医生医术或许更高明一些,再给齐恭人瞧一瞧,或许能治好。”他又对李士鲁说道。
“陛下恩德,臣铭感五内。只是臣既然已经告老,拙荆也当不得陛下恭人之称。”李士鲁说道。他没有推辞太医给他妻子看病。
“既然朕还没有准爱卿告老的奏折,爱卿就仍然是正四品官儿,爱卿之妻也仍然是恭人。”允熥这样说了一句,又道:“朕也不会准你告老的奏折。”
“臣无颜再在朝为官,请陛下准许。”李士鲁又道。方孝孺也附和着说了一句。
允熥又劝了他们好一会儿,同时脑海中思索还有没有更好的劝说的话。他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事,对方孝孺说道:“方先生,朕记得方先生还在五城学堂教导学生。今年方先生教得这门课已经都准备好了,若是方先生忽然离去,一时恐怕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教导。方先生教导他们到一半忽然告老,岂是为人师者应当做的?”
“臣家中的仆人坐下如此事情,臣治家不严,还有何颜面去教导学生。”
“方先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先生适才也说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并不十分在意旁人的看法,如何又觉得无颜面教导学生了?何况方先生即使辞官回乡,难道从此之后就不教导家中的儿孙,而是全部另请先生教导?”
“臣家中族中之人,与五城学堂的学生不同。”
“怎么不同?不都是年纪轻轻需要先生教导之人?”
方孝孺被他反驳了几句,竟然不知还要再说什么,张口结舌。允熥又劝说几句,他最后说道:“那臣就在京中逗留,继续教导五城学堂的学生。但臣请陛下一定要寻找替代臣之人,在今年六月的第一学期结束后,下学期另找人教导。”
“好。”允熥也只是想拖他在朝中再逗留个三五个月的,能拖到今年六月就成了。
“即使如此,臣也不敢再担任朝中官职,请陛下准许臣辞官。”方孝孺又道。五城学堂也不是朝廷的官属学校,在其中教书不需要官员的身份。
“朕听闻爱卿家贫,人口又多,并未积攒下多少钱财,若是少了官俸如何还能在京城居住?长安居,大不易。何况若是朕准了方先生辞官的文书,先生还有何借口逗留在京城?岂不是更加影响旁人对爱卿的看法?朕不能准。”
方孝孺再三请求,允熥最后只是答应将他的官职改为闲职,不许辞官。方孝孺最后也答应了。
“臣请求陛下准臣告老。”李士鲁又道。他也不在五城学堂教书,完全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允熥也不想再挽留他了。他挽留方孝孺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既然方孝孺已经留下来,没有必要挽留李士鲁了。但他嘴上还是挽留几句,最后装作实在无法挽留,答应李士鲁的辞官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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