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该吃药了。”就在文垣与母亲在大明京城的坤宁宫中谈论他去往理番院后首先要办什么差事的时候,在并不遥远的汉城景福宫内的一间宫殿中,传来这样一句话。
听到这话,面色苍白的朱褆转过头来看向手里举着药碗的宫女,并未马上直起身子喝药,而是反问道:“你可是两班出身?”
宫女对于朱褆不老实喝药早已习以为常,虽然最近朱褆很少拒绝喝药,但最初的十天几乎每天都要闹到由膀大腰圆的健妇强行喂药、国君朱芳远亲自监督的程度,所以她也并不奇怪,只是回答道:“世子,奴婢是两班出身。”
“既然是两班出身,那应当懂得汉字、汉话吧。”朱褆改用汉话说道。
“奴婢当然懂得汉字、汉话。”这宫女又道。开玩笑,两班贵族的子弟不论男女,若是不懂汉字、汉话可是要受人笑话的,她又不是孽女,当然要学汉字、汉话。
“那你可读过一本大明的小说,名叫《水浒传》的?”朱褆继续说道。
宫女摇摇头。她只读过四书五经,与《女诫》等,其他的汉字书籍都没有读过。
“即使没有读过《水浒传》,也应当看过元代《折担儿武松打虎》、《窄袖儿武松》等杂剧吧。在《水浒传》中,也写到了武松这个人。在《水浒传》中写到武松乃是清河县人氏,从小父母双亡,由兄长武大郎抚养长大。这武松兄弟虽是一母所生,但武松身长八尺,仪表堂堂,浑身上下有百斤力气;武大郎却身长不到五尺,面目狰狞,短矮可笑,诨名“三寸丁枯树皮“。”
“武松因打伤了人,从家乡逃走暂避,返回家乡时长兄武大郎已经娶了妻子,名叫潘金莲,长相十分貌美。但这潘金莲却不守妇道,与一名叫西门庆之人私通,事发后毒死了武大郎。她在给武大郎下毒的时候,就是同他说到“大郎,该吃药了”。我现在觉得,你的做法与潘金莲有异曲同工之妙。”朱褆慢慢说道。
听到这话,这宫女不知该说什么。她当然不能反驳朱褆,朱褆即使被废除世子之位,将来一个大君的身份少不了,不论哪位王子成为新的世子继承王位,也不会亏待了他,她的家族也不是势力很大,得罪不起。但若是任由这话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也不好,即使众人都知晓她是身不由己。
她绞尽脑汁的琢磨应当如何回应,但却始终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急的脑门上都是汗水。她心一横,正要叫屋外的健妇进来强行给朱褆灌药,将此事略过,就听从屋外传来声音:“殿下驾到!”
“奴婢见过殿下。”宫女马上转身走到宫殿门口,跪下说道。
“免礼。”朱芳远走到门前,瞧了一眼她手中的药碗,问道:“世子仍未吃药?”
“世子适才与奴婢说了几句话,因此奴婢尚未给世子喂药。”宫女回答。
“你将药碗给孤,退下吧。”朱芳远吩咐道。
“是,殿下。”宫女答应一声,将药碗递给他,躬身退下。
“今日怎么又不愿意吃药了?”等她出去了,朱芳远坐在床边,用十分和缓的语气同朱褆说道。
“不知怎么,想起了在明国看到的一部小说《水浒传》,想起了其中潘金莲毒死武大郎的情形。”朱褆说道。
朱芳远没看过8小说,但看过改编的戏曲,闻言马上说道:“你难道以为为父要毒死你?父亲虽然要废除你的世子之位,但对你的关爱之情不差于其他人,岂会毒死你?你放心,等更易世子完毕后,父亲会加封你一个君的称号,让你下辈子安享富贵;将来等元正继位了,也不会亏待你。”
“这么说,是确定要让元正为世子了?”朱褆又道。
朱芳远微微皱眉。朝鲜对于上下尊卑的要求比大明更加严格,自从他继位以来,除大明皇帝外还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但他想到朱褆被废除世子之位心中定然有怨气,自己也确实觉得亏欠他,出言斥责的心思就淡了,只是说道:“元正天性聪明、好学不倦,又能发人所不能想,确实比你更加适合为世子。”
“父亲,或许元正比儿子更加适合做世子,将来统辖朝鲜;但父亲是否考虑过大明皇帝的态度?大明皇帝以嫡孙的身份继承大统,对嫡长子继承要求的十分严格,消息若传到大明,让大明皇帝知晓,父亲可想过他会如何对待朝鲜?”
“儿子自然明白,父亲必定有准备,认为大明皇帝不会知晓,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未必就能如同父亲所想的一般不泄露出去;即使现在没有泄露出去,将来也或许会泄露出去,到那时若是大明皇帝责罚,又如何对待?父亲,儿子并非是为了儿子的世子之位,而是为了朝鲜着想。”朱褆说道。
早在他刚刚知晓父亲为何这样做后,他就想同父亲朱芳远说这番话了。但之前几次朱芳远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时间。所以今日他故意同宫女说话拖延时间、但又不激烈反抗喝药,就是为了制造一个同朱芳远相处的机会。得到这个机会后,他马上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他并非不愿做世子。谁不愿意权力更大些呢?做世子总比做大君更好。但比起自己的世子之位,他对于朱/李家朝鲜政权的延续更加看重,将国家,或者也可以说家族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更担心大明皇帝得知此事的真相后,震怒之下重重处罚朝鲜。
“你放心,事情现下是不会泄露出去的。至于将来,等再过几年元正做了朝鲜国君,即使大明皇帝得知此事,难道会强令元正退位?”朱芳远说道。
“过几年由元正继任国君?父亲,你是想……”朱褆惊讶的说道。
“不错,父亲打算过几年就逊位,由元正继位。为父自从洪武三十一年继位,至今已十六年,今年也已年至五旬,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等着一二年将剩下的几件尚未做完的事情都做好了,也是时候退位享清福了。”朱芳远说道。朱芳远并不是在说假话,他确实打算过几年就退位。当然,权力是不会完全下放给朱裪的。
“这。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他原本还想对父亲说,大明现在的天子并不是十分好面子之人,不会装糊涂将此事认下;但若是违规成为世子的人已经成了国君,那情形又不同。废黜一国国君的影响太大,即使是大明也要谨慎从事。若是这个国君深受群臣百姓爱戴,那更要反复思量,多半就会认下。而且据他在京城时的观察,大明皇帝对三弟朱裪也确实有些喜爱,接受程度更高,认下的可能更大。
“既然你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也赞同元正比你更加适合为世子的话,那就将药喝了。为父已经派出使者出使大明,一是向大明皇帝点明你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为将来更易世子做准备;二自然也要请求大明派出御医为你治病。大明皇帝得知此事后一定会马上派出御医来到汉城,所以再过两日你就要接受大明御医的诊治。对他们父亲可没有办法威胁拉拢逼得他们不敢说实话,就只能提前让你服下些药,让脉象类似生病;为父再使朝鲜的医生与他们争辩,使得他们也不敢确诊你的病情,就能坐实了你生病这件事。”
“你放心,只吃这几日,等大明的御医不敢确诊你的病情,返回大明后,为父就下令停了你的药,让你不必再吃,也能在这间宫殿自由活动。等改立元正为世子后,就让你出宫去府邸中,再过几个月装作病好了,就能如同从前一般了。”朱芳远举起药碗,又对他说道。
“既然父亲已将事情算计好了,儿子不会违背父亲的话。”尽管万分不愿,朱褆仍然答应一句,直起身子。朱芳远忙将胳膊伸过去,喂他喝药。
“父亲,被选作儿子伴读的那些人,父亲怎么处置他们的?难道将他们都处死了?”喝完了药,朱褆又想起这件事,马上问道。他同自己的大多数伴读相处的极好,不愿意他们都白白送了性命。
“能被选作你的伴读的人,身份都不低,大多数都是两班出身的嫡子甚至嫡长子,少数几个也是庶子,将这些人都处死,就算父亲也不敢下这个命令。而且他们也都以为你确实是生了重病不能出门,不知实情,为父岂会杀了他们?当然,他们的前程会差些。毕竟元正身旁也有伴读,他首先会重用自己的伴读。”朱芳远说道。
“这就好。”朱褆松了口气,只要不被杀就好。至于前程,朝鲜实行两班贵族制,身份世袭,拥有政治、经济特权,几乎所有官员都是两班贵族出身,即使实行了科举制,即使允熥向朝鲜派出官员帮助朝鲜改革更加公平的科举制,也是如此。只要不死,两班贵族的嫡系成员都能混个官做,不必担心。
“父亲,儿子的伴读不都是嫡子么,怎么会有庶子?”朱褆又问道。他被当作世子培养,在嫡庶之分十分严格的朝鲜,身旁的伴读怎会有庶子?
“你在宫中,不晓得此事。”朱芳远解释起来:“去年年底,经反复思量,为父宣布了《奴婢从父法》,即从此之后,良人男子与奴婢女子所生的孩子,不再遵从母亲的身份为奴婢,而是遵从父亲的身份为良人。这样一来,朝鲜的良人必定更多,而奴婢人数会减少,对朝廷有利。”
“但这样一来,也有弊处,那就是“公贱尽为良人“。所以父亲与徐选等人商议后,决议实行《庶孽禁锢法》,决议“宗亲及各品庶孽子孙不任显官职事,以别嫡妾之分”,从此对庶子、孽子限品登用。你也知晓,从高丽末期因朝堂混乱,无力约束两班贵族,出现了两妻甚至三妻及“以妾为妻“的状况。为父出台《庶孽禁锢法》后,严禁一夫多妻,必须一妻多妾、妻妾分明,有多个妻子之人只能留一位妻子,其他妻子都要贬为妾室。而你的伴读中就有人的母亲从妻被贬为妾室,变成了庶子。所以为父说你的伴读有庶子。”
“原来如此。”朱褆说道。他对于朱芳远的这个政策还是很赞同的,毕竟嫡庶之分乃是纲常之一,十分要紧,也有利于维护他们家族的统治。但是,“父亲,这个《庶孽禁锢法》必定会引起朝野上下许多人反对,恐怕会朝堂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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