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温时常语出惊人,不过一般是因为心情好并且仅限于私下里交谈,杨济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他没有被对方所说“自裁以死谢罪”吓住,定了定心神,继续剖析试行开中法的利弊。
开中法如何顺利实行,关键是参与开中的商贾能否凭借盐引及时支取食盐,杨济已经提出关键问题,如何解决关系户的问题就由宇文温自己决定,不过他还是再次提醒对方,注意事情的轻重缓急。
“大王若决定试行开中法修浈阳峡栈道,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为大王分忧,还请大王勿要将太多精力放在岭南。”
“你的意思,是让寡人面对现实么,现实如此惨淡,寡人也很为难呐!”
“大王,现实是有些惨淡,却不能因此回避,过不了那个坎,一切不过镜花水月。”
“你少来这一套,莫要扯开话题!”宇文温根本就不上套,他现在处于思维极度活跃状态,所以杨济任何想转移注意力的行为,都是徒劳无功。
“既然说到开中法,那寡人就想到个问题,大明的开中法,既然为边军解决了粮食问题,却为何到中期便被废除?”
“大王,下官先前已经说过,开中法本来规定只有商人才能参与,后来从永乐年间起放宽限制,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能参与,而权贵便借此大量囤积盐引牟利。”
“这些权贵,可以绕过开中,从别的渠道获得盐引,又能在盐场足额支取食盐,导致从事开中的普通商人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支不到盐。”
“做买卖讲的就是资金流动,商人们拿着支不到盐的盐引,根本就无法回笼资金,来年的开中哪里有钱去贩运粮食到边地,加上迟迟无法支取食盐,所以参与开中的兴趣日减,久而久之,开中法便难以为继。”
“到了弘治年间,蒙古小王子(达延汗)寇边,战事骤起边军急需粮草,朝廷特批开中想解决粮草问题,结果却没有足够的粮食来实行...”
不知不觉间,杨济又把“朝廷”带入了大明朝廷,他说的是明中叶时对开中法进行改革的起因,自洪武年起实行的开中法,到了弘治年间已经弊病丛生难以为续,所以当时的户部尚书叶淇提出了改革建议。
把纳粮开中改为纳银开中,商人们不需要四处筹集粮草去换盐引,只需要交银子便可换得盐引,而朝廷有了银子,可以买粮食送到边地。
此改革一经落实,天下商人喜极而泣,踊跃参与开中,当年国库收入便暴增白银一百万两。
当时的国库收入,扣去粮食等实物,白银收入不过二百余万两,开中法的改革,一下子让白银收入增加五成,户部尚书叶淇的改革,可谓是成效显著。
然而宇文温不这么看,因为他知道这所谓的改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尚书改革开中法,成效显著,所以,你认为这位叶尚书,是蠢还是坏?”
杨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叶尚书恐怕和盐商有勾结,行此改革,损公肥私,开中法从此遭到严重破坏,再无法恢复。”
宇文温冷笑着接过话茬:“对,洪武皇帝实行开中法,是为了解决边军缺粮的问题,所以开中法最关键的是用粮换盐引,叶淇把纳粮开中换成纳银开中,获利的是商人,倒霉的是边军。”
“官府因为缺粮才要实行开中,结果改革成纳银开中后,商人倒省事了,而官府虽然有了银子,但粮食产量却没有丝毫变化,这样的结果只会是粮价暴涨数倍,边地缺粮的情况依旧得不到解决。”
“开中法改革后,边地的粮价暴涨数倍,国库增加的一百万两白银,用来筹措边军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如此改革,推动者不是蠢就是坏!”
见着宇文温义愤填膺的模样,杨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觉得开中法的利弊与如今形势并无太多干系,宇文温何以如此在意?
一开始明明说的是筹措资金修栈道,然后扯出了开中法,现在又扯推行开中法改革的人不是蠢就是坏,这不是跑偏题了么?
“你不要以为寡人说了这么多是跑偏题。”宇文温开始转入正题,“开中法是为了解决边军粮食问题而推行的,那么,寡人除了可以借以用来筹措粮食、物资修栈道,还可以借以开发岭南。”
话说到这份上,杨济总算是知道宇文温打的是何种主意:“大王莫非要推行商屯?”
“没错!岭南烟瘴之地,外人谈之色变,若为了开发岭南而强行迁移百姓翻过五岭南下定居,那和逼他们全家送死没区别。”
“到时候群情激奋,要么是晚上宿营地外边有狐狸叫,要么是捞上来的鱼剖开肚子发现有布条,反正官府敢大规模迁移百姓开发岭南,迟早爆发民变,所以,寡人要换一种方法来推行开发,那就是商屯。”
宇文温双眼闪烁着精光,情绪有些激动,就像嗑了药准备裸奔的勇士一样:“多亏你提出了开中法,让寡人如醍醐灌顶,若官府在岭南以推行开中法的方式促成商屯,这不就是变相促进岭南当地的开发了?”
宇文温提起的商屯,是明初实行开中法后出现的正面影响,那就是进行开中的商人,并未傻乎乎的长距离贩运粮食到边地,而是招募流民在边军驻地附近开荒种田,用收获的粮食直接交差换盐引。
这样的做法省去了长距离贩运粮食的成本,也为边军解决了粮食问题,可谓一举两得,因为是商人自行主导的屯田行为,被称呼为“商屯”。
为何商人如此不畏艰辛要到边地商屯?因为有利可图,只要换得盐引支取食盐,转卖后就是暴利,所谓“杀人的买卖有人干,亏本的生意没人做”,只要能赚钱,商人的积极性就会被调动起来。
换一个思路,宇文温若在岭南推行开中法,用沿海盐场出产的食盐,吸引商人们招募人手到岭南开荒屯田,借着这样的自发商屯行为,可以间接促进岭表州郡尤其是广州周边的大开发。
有了田就有了粮食,有了粮食就能供养更多的军队,而开发度增加,岭南适宜居住的地方就越多,那么持续开中若干年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迁移到岭表定居。
粮食供应充足,兵员也充足,那么岭南的驻军便会大幅增加,到时候某些酋帅、洞主即便有想法也不敢付诸行动,只要岭南广州一带局势稳定,那么连带着交州也会稳定下来。
见着宇文温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杨济不失时机的泼冷水:“大王,此事恐怕由不得大王做主,而且一旦实行起来掣肘颇多,下官的任期不长,万一强行上马出了纰漏...”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就不会错,你是想做清流,来个‘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便说水太凉’?”
“任期短怎么了?谁说要强行上马?先把规章制度定下来,开了个好头做好规划,让继任者萧规曹随即可,这件事没有十几年就见不了成效,寡人不急,你也不要担心。”
宇文温信心满满,他觉得杨济的担心不是没道理,但这不是自己畏首畏尾不作为的理由,真要是搞砸了,有句话说得好: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
“先前怎么说来着?真要搞砸了,寡人厚着脸皮在朝堂上唾面自干,你若良心过不去,就自裁以死谢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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