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出关遇见沙暴,全亏这匹马救了性命,可顾青竹左右瞧着,这马吃个草料还会挑口的。别的马槽里头,草料只剩下碎薄的一层,就它面前那块还有许多没吃,沈昙撒了新料上去,马儿才低头继续悠哉悠哉的卷进嘴里嚼着,想来是嫌弃铺在最下头一层的料时间久了。
全然没有识途老马那种温顺耐苦。
顾青竹默默看着它,最后诚恳的夸奖了句:“养的挺好,名字可是有何含义?”
沈昙把手放在马背上抚了抚,低头又往它嘴中塞进个小点儿的苹果:“我在西北大营几年,一共换过十七匹马,最早是没固定的坐骑,哪儿有多余的四叔便差人给我先用着,后来跟着急行军才固定下来,算起来它是辗转到我手上的第十七匹,回到汴梁就让它歇着荣养了。”
三四年换十七匹,哪怕好多是随便一用,加起来也不少的,顾青竹微微吃惊:“竟那么多?”
“还好,军中战马因死伤时常更换,一旦脚力不好就会被送回大营用来拉运送粮草的车子。”沈昙喂完把篮子换了个地方放着,一手拨开老马的脑袋,对她笑道:“我看着它,你尽管安心去喂。”
少年个子长的晚,沈昙比顾青竹年长些,正是拔着个儿窜的时候,骨架也开始拉开了长,隐约有了肩宽腰窄的青年模样。他挡在顾青竹面前,那老马不停的想越过沈昙往顾青竹头顶上蹭,可脑袋却被一只大手阻着,愣是找不到半点儿机会。
顾青竹微微抬起眼,只能瞧见一截子很好看的下巴,沈昙侧脸不停的和马儿说着话,喉结上下滚动着,那声音带着些许哑意,但格外好听。
两人站的并不很近,沈昙为她遮去泰半的光,是以几乎整个身子均笼在阴影里。
顾青竹不太专心的喂了马驹,恍惚中,耳边又响起沈昙的声音:“我祖父的病若能见轻的话,重阳节我带你去独乐岗骑马,那边挨着仁王寺,正好是斋会,有兴趣的话一道转了。”
“骑马?从府上牵出去么。”顾青竹不由转眼看了那匹夜照玉狮子。
沈昙寻着她目光过去,颔首道:“那匹给你骑。”
重阳这天,京城里各大寺庙都主持斋会,开宝寺和仁王寺是其中香火最旺盛的两大庙宇,只有这两个是狮子会,之所以叫狮子会,因为讲经的僧人俱坐在石狮子座位上,游人数这里最多的。
“会不会太麻烦?”顾青竹自然愿意和他出门的,家中长辈今年没空闲去登高,早几日李氏还在商量,让四房梁氏带着几个孩子出城逛逛:“况且你累这么多天...”
沈昙从四方井里打水让她先洗了手,自己才慢吞吞的挽起袖子洗着,闻言俊眉一挑,语气里透着微不觉察的哀怨:“青竹难道不想多见见我?”
顾青竹噎了下,对这明显考验人脸皮子厚度的问题无奈的很,掏出帕子递到他手边:“赶紧擦擦罢。”
她的帕子不如其他闺秀那般精贵,月白色掺了麻料织出来的布,锁上边,下面简单绣着竹叶。既没那巧夺天工的刺绣,也没拿香片熏过,甚至都不是蚕丝做的,夏里热,大太阳照着不一会儿便浑身的汗,出趟门带着丝帕简直是中看不中用。
而这条却是刚好的。
沈昙垂眼看了良久,动动指头把帕子接过来,擦过手毫不客气的折好塞进自个儿衣襟里,浑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前院,祖母还说要给你留着茶喝。”
那副神态简直像藏了稀世珍宝,都不给外人瞻仰一眼的机会。
顾青竹走了半路,忽然笑了出来,沈昙依旧摆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临到月洞门下才停了步子,往她那边倾过身去,鼻尖的热气全呼在了顾青竹的脸颊上:“重阳前一日我派商陆过去找你,去独乐冈的行程需要到时再定。”
由魏国公府归来,顾青竹和李氏一起去长松苑打算和老太君汇报一二,哪知冯氏带着顾青荷又登门造访来了。
丫鬟忙着煎茶倒水,小桌儿上面的桂花糕和莲花糕也是才摆的,顾青竹大眼一扫,便知道这两位怕是前后脚到的府。
顾青荷如今敲定亲事,小脸眼瞧着比以前圆润许多,身上穿的戴的俱是汴梁城时兴的款式,上次偷偷来京遭遇小贼,贵重首饰丟了精光,即便在顾府又添置些,但相较起来还是有点寒酸的。现在却摇身一变,可以与城中的名门闺秀比肩了,单手腕上套的镯子就有三只。
“大伯母安好。”顾青荷笑颜如花,自椅子上站起来施礼,又对顾青竹道:“正想寻青竹妹妹说会儿话,你刚巧回来了。”
顾青竹却没甚同她好说的,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冯氏初到京师,原先以为自家闺女走了青云路,嫁进高门,自己这地位也要水涨船高的,谁知近几日照礼节拜访同为出身平江府的那些官员贵妇时,也没见受人尊敬多少,每每她提起女儿婚事,旁人均赞上两句便不多言,真真令人堵心。
重阳节称得上一年中的大日子,家家户户登高赏菊,佩戴茱萸辟邪,祈求家人健康福顺。冯氏琢磨着,不如搭上顾府这条路,多结识些城中的贵人,将来女儿大婚好下请柬,不然王家亲眷众多,婆家这边儿寥寥无几实在过不去眼。
冯氏一心操心着自家的事儿,唯独没考虑考虑顾府的情状,这话语一出,老太君脸色便不大好看,声音也略冷了下来:“今年家中腾不出人手,宴席怕是不会去的,你想去的话,我找人拟了帖子,再送你们母女过去。”
老太君说的宴席,便是世家们在各处游览圣地举办的菊花宴,熟悉的人聚在一起登高吃酒,还能联络感情。
顾青荷心里有点儿不忿,觉得顾家就是看不起她,虽然母亲说话不怎么讲究,可但凡能重视些,老太君就不会那么直白的拒了,于是微微笑着替冯氏圆了场:“祖母误会了,母亲她无意参加菊花宴,就是我上次回来也没和青竹妹妹说几句话,想趁着重阳的机会,一块儿登山游览一番。”
话说到这儿,再推辞的话互相心里头真个要起疙瘩,老太君念在平江府两位老人的面子上,终是缓和了态度,同意让四房梁氏多辛苦下,领着这些孩子们出城登高。
顾青竹惦记着和沈昙的约定,心内盘算着该届时怎样推掉这边,独自出趟门,只不过困扰她的问题没存多久,沈昙在信上告诉她重阳节怕是出不去了。
字里行间虽不是斩钉截铁,但顾青竹能瞧出沈昙确实走不开,再想到老国公的病情,也不知是又恶化了,还是单纯的不见好转。她急急忙忙抓了张花笺,告诉沈昙游赏的机会日后多的是,眼下一心一意在家照顾着,旁的都不要想。
节前,府上厨房用粉面蒸了重阳糕,里头掺合好些松子儿、核桃仁和葡萄干,糕上还插着裁剪好的小彩旗,分到各房时,顾青竹又多要了两份,叫人找来锦盒装了,送到许芸所住的小甜水巷子,并邀请她一起登高赏菊。
圣人此次招皇商阵势做的挺足,许芸连日忙着在官府备案参选,另一边整理着许家近年来的行商账册及材料,以便不时之需。许芸对顾青竹印象十分不错,收到请帖时想了想就答应下来,顺便让送信的丫鬟又带回一盒子重阳糕作为回礼。
梁氏很少主持家中事务,领着这么多孩子出门更是头一遭,她知道府上七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所以去听竹苑想和顾青竹商量下,都去哪些地方,路线要怎么走。
院子中央的葡萄藤已经结起小粒的青葡萄,一串串的挂在上头,很是喜人,葡萄架下那片地方阴凉通风,顾青竹爱坐在下面喝茶,就吩咐人把椅子搬出来,招待梁氏在外头坐着说话。
“四婶觉得独乐冈那片如何?”顾青竹瞬间想起沈昙原来要带她去的地方,人不会太多,山也不陡峭,有气力了再去趟仁王寺,累的话可以在那里赏赏菊花便回来:“地方虽说稍微远了点儿,但不必和别人挤着,官道走个把时辰就到了。”
梁氏低眉思忖片刻,轻轻拍了腿,喜不自胜道:“就这么办,若要去深山老林里面跑,单我一人照看明元、明卓他们还真是提心吊胆。”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待我再仔细问了他,将该准备的东西拟出个单子给您。”顾青竹笑着给她倒了杯茶,在用竹夹子捏进去两颗糖块:“另外,我还请了泸州许家的许姨过去,原先在那边受到她不少照拂,一直说来汴梁就好好招待,却总也没个机会。”
梁氏一听许芸跟着去,心里的石头才真落了地,许家家主行商多年,什么地方没跑过,她跟着也好有个照应,随即说道:“人多好,人多踏实,那我回去便置备起来,吃的用的你不用操心,我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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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这日,蝉鸣声消退许多,城外绿水青山相交映,竟有了点儿秋高气爽的滋味。独乐冈前头是茫茫的草坡,背后挨着连绵起伏的山岭,坡与岭之间还有条溪流,溪水哗哗的冲过河底的石子,蜿蜒流向远方。
顾府几辆马车早早到了,许芸在城外和她们汇合,行至这里尚不到一个时辰,顾青竹下车先后往头上扣了顶帷帽,整理了衣裳和众人沿着小径往山脚下走。
顾明宗带着明元、明卓走的最快,梁氏有许芸做伴,顾青竹则和顾青荷挨着走在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