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佐娃没有感觉到任何紧张。
尽管她所面对的是数以千计的纷纷扰扰的游客的视线,和一场注定到来的死亡。
今天她仍然是很美的。
这件红色的裙子,裙裾用近似轻纱的布料盛出来数百成千的褶子,再用纯金的裙撑勾扩出好看的弧线,像是奢美的金鱼的尾,在水里飘飘摇摇地展摆。黄金与珐琅勾勒出镂空的花枝树叶的形状,贴着她弧线美妙的身躯,起伏的胸脯和不盈一握的腰身。除了有点沉之外,当之无愧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华裳。
她惯例地开场,唱成名的那首歌,《爱已终结》。又哀又伤的调子漫不经心地在大厅里飘飘荡荡,不知俘获了多少人的心。
“爱已终结/终有一天/我能笑言这都不过是/一场年轻的过错/爱已终结/这是我最后一次的爱”
唱着,莫洛佐娃轻柔哀愁的视线锁定了陆离。
她在人群里那么醒目,是冷硬的一抹颜色。况且她的年轻又那么锋锐,戳得莫洛佐娃终于感受到一点尖锐的疼痛。
好像一恍惚,她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说:“阿丽娜,我的女孩。”
记忆里最初的时候,他还年轻,四肢修长矫健,蕴藏着火热的力量。那时男人的英俊和健壮便如与生俱来一般,带着股冷峻严厉的意思,眉目里天然地有着不容许谎言和虚伪的犀利,似乎能够看透人的一切秘密。——然而同时他又拥有极为不可思议的魅力: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从他一举一动中,你能感觉到即使自己被他完全看透了,也被他原谅包容,并且隐隐能够预感到正是这个人将引领众人走向正确的方向。
那时候莫洛佐娃是有点害怕他的,因为他看起来多少带着点不与任何人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互相信任、无话不谈的那种亲密关系——的冷意。但接触时间长了起来,她就被他冷淡的神情点燃,要靠近他。那是一场爱情,惊喜的是她发现他冰冷的皮肤下跳动着火热的脉搏,他的薄唇里会吐出甜蜜的爱意,他的*狂热而令人着迷。
他拥有神圣的理想和信仰,在谈论目标的时候有时会滔滔不绝,忽然又紧紧地抵住自己的嘴唇,陷入长久的沉默。壁炉里的火焰噼噼啪啪摇晃他的影子,那双深沉的眼眸里会溢出浓稠的哀伤,他说:“我意识到世界上不可能没有牺牲的,阿丽娜。我们的理想需要一些人的死亡,而我并非希望如此。这令我感到痛苦。”
莫洛佐娃是空荡荡的人偶,她知道自己除了美丽的外表一无所有,是男人把她从堕落的贫民窟里救了出来,教给她学识的。但她却只想要爱情,想要他。
所以她勉力去鼓舞他——那时他是她所有的光源,是她神圣的信仰。总而言之,男人一定是对的。他的崇高和痛苦她都看在眼里,感同身受。
“你是对的,维尔克。”她说,“没有任何道路是可以毫无牺牲地走下去的,这是任何英雄都必将承受的痛苦。/父亲/也是如此说的——‘有时鲜血,有时荆棘,英雄啊,不必畏惧。你来的正是通向我这里的道路。’……/父亲/必定会看到你的痛苦,并且给予你宽恕。”
他于是叹息,轻柔地抚摸她引以为豪的、好似绸缎一样的长发。
“我的女孩,我怕有一天会不得不牺牲你。是我叫你犯了罪的,你不该背离你虔诚的信仰。”
“我的信仰仍然虔诚!那是对/父亲/的,也是对你的信仰,维尔克。引领我的人是你。——因此即使要为你牺牲,我也……我也愿意的。”
回忆又闪到别的地方。
她开始接受作为教会的“伯劳鸟”接受暗杀、拷问、行刑的一系列培训。那自然是很痛的,但是那是他的要求,她甘之如饴。不管□□灼烧起喉咙来有多么痛苦、拷问的电流让她变得多么难看煎熬,只要被他的体温包裹,她便觉得幸福而甜蜜。
唉,傻女孩。她对过去的自己说。
他早开始变了,只是她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里不再因为一些必要的牺牲感到痛苦,不再同情黑暗的角落里有多少人在惴惴不安地祈求能够幸存到下一个天亮。他站得越高,血液就越冰冷。自然,高处是充满污浊的;他是不是因此迷失了方向,所以才开始变得偏执?
一两个人的生命对他来说开始变得无足轻重。所有的手段都是可行的,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唯一的目的,甚至似乎都忘了为什么他抱着这样的目的。——这个男人已经没有所谓的“理想”了。
这让莫洛佐娃觉得惶恐,最终他们争执、吵闹,不欢而散。
直到今天,她已经完全变成了弃子。
他的眼里什么都看不进去了。他愤怒于他的年老无力,将他自己几经替换,外貌上已经带着不自然的年轻的活泛,皮肤苍白光洁,唯有那种见惯了世间的眼神是可以出卖他的。宝石与黄金与权柄悄然代替了他真正的理想的定义;当他再次自负地谈论理想,那已经不再是当初他们彻夜期望的理想了——更不必提他对莫洛佐娃了。
今天这里将会有无数人死去。
这是“十夜之梦”的人递来的消息。他们是来向教会宣告自己的行动的,因为他们摆明了知道教会即使得到消息也不会传给别人。
因为一场骚动就是一个巨大的机会,陈腐的血液、无用的蝼蚁和碍事的挡路石都可以趁此机会一举清除。推出新的棋子,便可以趁着骚乱让他立功成名;为一批中流砥柱的死亡善后的事情,又是一杯新羹,有各方的势力盯着,等待一拥而上地分食去。
果然一如他们所料,教会——他决定,要让她趁乱来杀死陆离。
这很合理,莫洛佐娃知道,自己的身份对陆离已经暴露,再留下去只会成为教会的把柄。这场无差别的大屠杀最终会连自己的痕迹都抹去,将教会参与的身影静悄悄地掩盖。
今天伯劳鸟将泣血而亡。
她恍惚地想着,却既不觉得紧张,也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疲惫,疲惫、又有点轻淡的失落;尽管她的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等待事态勃发时好扑翅飞起,用锋锐的喙子啄死猎物。
拍卖会举行得很顺畅,她言笑晏晏,稍微活动了一下因为裙子的重量而变得有些僵硬的肩膀。刚才她面不改色地介绍了一幅/父亲/的画像,夸赞画家的笔法高超。
——尽管同时她在心里记起教典里的句子,“你们陆上的人类应当记得,不可描绘/他/。因为任何作品都是亵渎,任何言语都是禁锢。”
随即,台下响起小声的纷纷议论,间或夹杂着不屑的笑声。
莫洛佐娃知道他们在评判她,在迅速地修改对她“一个虔诚的教会信徒”的印象,改成“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或是类似的什么;主要是由于她多少还是消沉的,把他们的评价想象成最负面的那种比较能让她获得少许的宽慰。总之,她已经习惯了被人评判。
这件画像也很顺利地拍出去了。
整个大厅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活泛火热,下一件展品被推了出来。十尊雕像作品构成一组,仍然是“十夜之梦”。不知道什么素材雕成的美少年的雕像,表面被打磨得光洁,栩栩如生地体现出他的肌理和发丝。
第一夜的梦里,他被鲜花淹没而被窒息弑杀。第二夜的梦里,他失去言语,参加一场闹剧。第三夜的梦里,他结成寒冰,然后在第四夜与寒冰一起融化,好像蜜蜡垂下的烛泪。第五夜,他被千百柄的剑刺穿胸膛,爱人拍手喝彩。第六夜,他杀了爱人,哭泣得流失了大量的水分,而水分又带走了他的颜色。第七夜他登基为王,第八夜却是褴褛的流浪汉;昨日欢呼的臣民今日死气沉沉,无一人看得到他的枯瘦憔悴。第九夜他呼朋唤友,见惯了纸醉金迷,与众人无话不谈、畅意快活。第十夜,他发现走到最后,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十夜之梦乃是一场死亡。
所有人在出生时就已经被杀死。艺术家这么说着,扭曲地微笑起来。
所有的少年的眼眸都是死气沉沉的空洞。
所有的少年于同一瞬间,脸上出现细小的裂痕。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然后轰然之间,从内部崩裂!
爆裂同时来自于很多地方,雕像、墙壁、地底,还有刚刚站在莫洛佐娃身旁的雕刻家的肚子里。一摊模糊的血肉四处飞溅,而她毫不在意,穿梭在惊声尖叫的慌乱的人群里,只看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上只有一个人等待她去。
陆离。
莫洛佐娃看到她从位置上缓慢地站了起来,眉眼里冷峭地结着严寒的冰霜。
她又年轻,又那么美,处于风暴席卷的中心,却仍然坚硬而锋锐。
莫洛佐娃几乎要为她的美貌恍去了一瞬的神。
我的女孩,我曾亲吻过你的唇;如今我的刀却要来舔舐你的鲜血了。
风簌簌地划开,气流声暴鸣。
她听到雕塑里剥裂出来的违反“三定律”的对军队杀戮机器人收割生命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尖叫和哭泣,情侣、亲子、朋友试图互相依偎或互相背叛的声音,皮肤被划开、脂肪与内脏与血液倾泻而出的声音,高温的离子火焰灼烧毛发的劈噗作响的声音。
烟尘四起,大厅里的吊灯摇摇欲坠地晃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砸了下来,带起了一阵惨叫。电源被切断了,剧院被笼罩在一种只有火光照明的混乱的黑暗里,血肉和瓦砾和黑暗和呼救都过于膨胀,填得这个庞大的密闭空间水泄不通。
机会来了。
莫洛佐娃的裙撑早已被利索地拆下,装在小腿上待机的便携紧急作战型号单人用包裹式作战服开始启动,记忆流体金属爬着她光洁的大腿,迅速地延展、贴合,蔓延起来,将她包裹在全副武装里,给以肌肉强大的推进力。
银色的伯劳鸟飞行起来了。
之前那像金鱼尾一样宽大的红纱裙裾里悬着一把人体装着型可穿式等离子火炮,她取出来,听见机关精细的声响,贴合起她的左臂,然后带着不容抗拒的后座力,精准地锁定陆离,发射出第一炮。
巨大的火焰弹以比她更快的气势冲了出去。□□发出沉闷的声音。
四方无路可逃。这场以命相搏的厮杀里,莫洛佐娃确定——
——陆离,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