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只剩下欧阳修和赵祯君臣两个人,上次这样的时候,还是在庆历新政的时候……赵祯突然长叹口气。
“永叔,你老了。”
欧阳修唉声叹气,“臣的确老了,不堪驱使,进京才几个月的功夫,臣就想着回六艺学堂教书了。”
赵祯笑了一声,“你这是厌烦了,是腻歪了,是失望了?对吧?”
欧阳修愣了一下,赵祯呵呵一笑,“看那个小家伙出乎预料的劲儿,他准是也以为朕要重蹈覆辙,拿他去给人家出气。”
欧阳修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个“人家”不是辽国,而是大宋,是自己人!
赵祯突然抬起头,笑着问道:“永叔,你和朕说实话,当年你怨过没有?”
换成别的大臣,肯定不会说实话,可是欧阳修到底是不一样。
“启禀陛下,老臣确实有些想不通,不过这几年,老臣想通了。”
“哦?永叔想通什么了?”
“陛下,当年臣,还有范相公他们错了,臣看得太浅显了,范相公也是一样。”欧阳修苦笑道:“臣等当年总结弊端,上了十大革新方略。看起来条条切中要害,实际却不值一提。”
“怎么说?”赵祯好奇道。
“老百姓有句话,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两口子过日子争吵,妯娌不和,兄弟反目,父不慈,子不孝……这些问题光靠着告诉他们,要如何如何,用处不大,关键还在贫贱二字……所谓穷**计,富涨良心,日子过得好了,一般的家庭都会和睦的,即便有些冲突,也容易解决,反之日子过不下去,就难免出乱子。”
欧阳修感慨道:“臣等当年光是想到了治标,却没有本事治本,而且还弄得天下大乱,纷争四起,实在是误国误民误自身,老臣这几年想通了。”
赵祯没有想到,欧阳修竟然有如此见识,仔细思量,还真是入情入理。
“永叔,你也不要把朕当成皇帝,我们就是老朋友,毕竟能和我说知心话的人不多了。”赵祯低声道:“那你觉得这一次和庆历新政相比呢?该如何做决断!”
欧阳修正色道:“启奏陛下,这一次和庆历新政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庆历新政是错的,是做不成的,这一次却是对的,能够做成!”
欧阳修笃定的语气,让赵祯一惊,微笑道:“永叔,你还是真看得起王宁安啊?”
欧阳修并不否认,笑道:“陛下,平县有路灯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赵祯迟疑,又笑道:“你是说眼见为实?”
“没错,几十万的灾民,在任何人的眼里,都是包袱,都是灾难,唯独王二郎本事过人,不到一年的功夫,一座足有汴梁五分之一大的城市就出现了。”欧阳修也不得不承认,他见证了一个奇迹。
欧阳修的一双醉眼,却能看透世间百态。
以往朝廷筑城,要先筹措砖瓦木料,然后组织施工,耗费无数粮食金钱,辛辛苦苦将城池筑起来,等到百姓进驻之后,商贸繁荣,再通过税收,收回成本。
这个过程非常漫长,没有十年八年,看不到成果,朝廷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征召民夫,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民变。
秦朝修长城,隋朝修大运河,都造成了可怕的棋艺,直接推翻了两个伟大的王朝……
到了王宁安这里,改变了逻辑。
他先找到了一个支柱产业——捕鲸,围绕着产业,开始展生产,吸纳工人,形成一个聚落。有了雏形之后,他想办法搞到了市舶司,商业价值一下子挖掘出来。
从此刻开始,王宁安就开始了眼花缭乱的经营,他利用对未来的预期,把荒地卖出了高价,利用筹措的资本,去建设他的城市。
反过来,城市越来越漂亮,吸引的商人越来越多,他借钱就越容易,不断给平县增加产业,吸纳工人,他还不惜血本,提高工人的待遇,起初欧阳修还不理解,可接下来呢,这些工人要建房,要家具,要成亲,要教育……庞大的需求,又带动了无数的产业,平县就这样奇迹般出现了……
从头到尾,王宁安都没有伸手向朝廷要钱,他只是拿到了市舶司和榷场两个特权……欧阳修第一次见识了政策的威力,而且他也明白了,原来未来也可以当成商品来出售,资本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可以点石成金,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陛下,老臣说一句狂话,历代读书人都钻研心性,拜读圣人之学,只是这圣人之道未必能富国强兵。”
欧阳修说的含蓄,其实他的思维模式也在快改变,要是没有欧阳修的支持,六艺学堂也不会增加那么多实践课程,总而言之,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了儒家的不足之处,都努力提出新的学说,希望一统江湖。
在原本的历史上,以二程和朱熹代表的理学最终拿到了统治地位,贻害千年。
而在这个时空里,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已经开始重建另一种更务实,更有用的学科,未来的大宋学术舞台,必然更加丰富多彩,争夺激烈。
“永叔,你的意思是王宁安能帮着朕富国强兵了?”
欧阳修道:“他的做法或有可取之处,至于效果如何,臣还不好断言,姑且一试。”
“哈哈哈!”赵祯突然伸出手指,点着欧阳修。
“你欧阳永叔也学会拐弯抹角了。朕倒是觉得他比太多的人都强。”赵祯感叹道:“事情出了,有人急着脱罪,有人急着上书,他们的心思如何,朕不是笨蛋,还清楚一二。唯独王宁安,一心要维护和谈大局,他是真正替大宋着想,赤子真心,虽铁石之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如此纯臣、忠臣,朕若是不保护,往后就没有人还忠心大宋了。”
欧阳修是万万想不到,在赵祯的心中,王宁安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高!
有这番评价,往后王宁安完全可以横着走了,谁想要对他不利,就要承受赵祯的怒火了。
欧阳修既惊又喜,突然赵祯的话锋一转,“朕这几年,越怠政,弄得好些人已经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朕这个皇帝当得是不是太失败了。”
即便以欧阳修的大胆,也不敢接这种犯忌讳的话,他的心狂跳,看起来赵祯要行动了,以目前来看,罢免几个相公都是轻的,搞不好官场都要来一次彻底的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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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知道赵祯要从哪里下手……
王宁安还不知道皇宫里的情况,他一颗心都放在了馆驿这边。
匆匆赶到,现馆驿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不要误会,不是文相公胆大到要兵戎相见,而是要保护这些辽国使者。
闻讯赶来的东京百姓,跳着脚痛骂辽使,那拿来了石子、土块、烂菜叶、臭鸡蛋……简直是全副武装,随时就要开战。
相比之下,馆驿之内,更是剑拔弩张,肃杀之气十足。
耶律化葛换上了铠甲,就连张孝杰都提着宝剑,他们带来2oo多人,正严阵以待,战马都准备好了,随时要冲出去大杀一场。
王宁安目睹一切,头皮麻。
“都干什么?还有没有法度?去告诉礼部的那帮笨蛋,拿出平时口若悬河的劲儿,把老百姓都给我劝回去,半个时辰,人还没有散去,陛下自然会治罪!”
王宁安说完,从人群中穿过,到了馆驿门口。
还没等去扣门,从墙上就探出了几支狼牙箭,对准了王宁安。
“不许再进一步,否则就让你血溅当场!”
王宁安咬了咬牙,大声吼道:“去把耶律大人,还有张大人请来,我有话说!”
守门的士兵根本不听,“我们大人谁也不见,赶快滚!”
王宁安的小暴脾气也上来了,大声嚷嚷道:“连我都不见了,他们还想不想活着回去了?”
馆驿不算大,耶律化葛和张孝杰都听得一清二楚。
耶律化葛咬牙切齿,“果然是图穷匕见,我就说,这些汉人都不是好东西!”他脱口而出,可是又猛地想起张孝杰,不好一起来。
“张大人,我不是说你,我是说……”
“行了,我的耶律大人,咱们都什么样了,我还会怪你不成!”张孝杰没心思管失言了,生怕愤怒的大宋百姓冲进来,把他们也打成肉泥滥酱。
耶律化葛面色凝重,“张大人,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大宋好歹以礼仪自诩,这种事情,他们未必敢做。”
“唉,就算他们不敢做,咱们也不能困在馆驿里,吃的和喝的就能撑两天,是赶快回去,还是和大宋周旋,总要有个章程。”
事之后,就有无数人把馆驿包围,他们两个也懵了。
耶律化葛犹豫了好半天,“这么说一定要见见王宁安了?”
“至少听他说什么。”张孝杰无奈道。
“那好,就让他进来,不过……”耶律化葛恶狠狠道:“只许他一个人进来,身上不许带任何武器。”
“遵命。”
没有多大一会儿,王宁安果然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快步来穿过了正厅,到了第二层院子,那六个被打死的随从都摆在这里,其中四个还用木盆装着,王宁安看到差点吐了,他强忍着恶心,二话不说,放声大哭,当真是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闻着伤心,听者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