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闲误打误撞闯入他的生活,搅动他周遭寂静的气息,他由是记住了这个女人。自她离开后,每日的十二个时辰仿佛被人刻意拉长,变得没有尽头。他的生活漫无目的,寂静无声。
就连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终日跟着他一道儿唉声叹气,自家主人心情不好,它们也不好过呀。
明月别枝惊鹊。
一只大白鸽扑棱着翅膀低低掠过,直奔皇宫方向而去。上撰视力极好,他仅倏忽一瞥,便知这白鸽并非寻常之鸟,脚上绑着一个竹筒,不出所料该是一只信鸽。
上撰几乎每个晚上都待在院子里,低头是奇花异草,抬头是明月黑天,前不久开始,偶尔有信鸽从他屋顶飞过,并且都是飞往同一个方向。上撰并没有做多思虑,再斟一杯酒,独饮。
这只白鸽熟悉路线,无论高飞低飞,它一股脑地坚定朝着一个方向,不知疲倦。
朝息宫的内窗日夜敞开,秦谦玉对外人声称是夜晚太热,开着窗才睡得着觉。这个夜晚,秦谦玉着上亵衣,正要就寝,内窗传来翅膀煽动的声音,“咕咕”的两声叫唤,秦谦玉立马动身到内窗前,精神十足。
咕咕滴溜着它黑如珍珠的圆眼睛,脑袋动了动。秦谦玉伸出食指,它立马极通人性地跳上她的指尖,两只爪子扣住了秦谦玉的食指。
秦谦玉取下咕咕脚上绑缠的竹筒,咕咕感受到这股力量的结束,立马飞到朝息宫的鸟笼内。看来是连夜连日的飞翔赶路太艰难,它也如同人类一样,会累的吧。
秦谦玉本以为这竹筒里不会有什么东西,待她打开竹筒,有些出乎意料地拿出一张纸,秦谦玉抬眼看朝息宫四下没有外人,她便打开它粗略阅读一遍。
国内军事预备已然完毕,你与太子,尽快行动!
阅完方知,是秦意的旨意!秦谦玉心里扑通沉下去一些。他知道秦意的意思,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秦无衣给过秦谦玉一份慢性毒药。这份毒药,是经圣女之手,针对闻人御专门配制的。毒药无色无味,初服下时,受毒者全身不会有任何异常。既是慢性毒药,它又能有多快呢?秦谦玉已经按照秦无衣所说的,一个星期给闻人御投一次毒,可这药,分明要三个月才能发作。
据说,这毒药发作起来,令人生不如死。但这味毒药,唯一能够克制人的地方就是——它还有解药。当你被毒性折磨得死去活来,钻心蚀骨时,如果有一粒解药摆在你的面前,你会选择服用解药,还是继续寻死呢?圣女冰雪聪明,把解药一分为二,以牵制闻人御。唯独两粒解药全部服下,才能真正不受毒性困扰。
只是没想到,秦意这么快就做好了军备准备,就差她从内里腐化闻人御的身体和心理。如此一来,内外皆攻,全线击溃闻人御和他的国家。
秦谦玉忧心忡忡,担忧自己来不及在短时间内做到让闻人御毒发,会使秦意不悦。
第二日,秦谦玉早早地就起床梳妆打扮,挽芳在秦谦玉背后替她梳着新学来的发髻,漫不经心地道:“谦玉,民间最近都流传着一句话,‘生女莫要深闺养,驰骋沙场比儿郎’。武婕妤正是得陛下圣宠的时候,就连坊间流言,也在替她长脸。”
秦谦玉冷笑连连,没好气地说道:“帝王家哪个不是一天换一个爱?之前是本宫独拥帝宠,现在轮到她了而已。也别高兴太久……”闻人御没几天可快活,杨栾也没几天能享受盛宠了。
挽芳笑而不语,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放在哪个朝代、哪位皇帝身上,都无一例外。
“对了,挽芳,今ri你去托人通报东宫,让东宫晚上出来与本宫一见。”秦谦玉低声吩咐。
秦谦玉梳洗完毕,亲自来到御膳房,美其名曰为闻人御洗手作羹汤。
御膳房的下人看到秦谦玉,个个心里嘲笑。想必是皇贵妃娘娘一时间失去圣恩,想以美食来诱/惑陛下,让其回心转意吧。
秦谦玉挑了一条上号的鲶鱼,将肉洗净去鳞,切开鱼肚皮,取下鱼刺最少的一块地方,将肉磨碎,和着一些白米、糯米、葱、姜,一起下锅蒸煮。
今日她准备了她最拿手的鱼片粥要给闻人御喝。其实细细思来,经秦谦玉投毒后的食物,皆为流食。无论莲子羹亦或鱼片粥,只有这些出锅时为液体且高温的物质,才能融合毒粉不被察觉。
秦谦玉给这碗鱼片粥里下的毒比往常都要多。秦无衣交给她的瓶子里装着毒粉末,先前她并非轻车熟路,投毒的量很小,以至于多次投毒后,瓶子里的毒粉还是很多。这次秦谦玉决定不再心慈手软,她倒进很多毒粉,充分搅拌,再放在鼻下一闻,浓厚的鱼片粥香。若非这粥中下了毒,秦谦玉觉得,她还是很有欲/望想要尝一口试试的。
闻人御在御书房中和一些朝中忠臣共商国是,秦谦玉平时只是叩了门就擅自进屋,今日,她也叩门而进,为经人通报,抬眼一看屋里这么多大臣,愣了一下。
几位大臣也觉得有些尴尬,纷纷低下头不去看她。
闻人御浅笑道:“爱妃这是体谅朕为国事操劳,给朕煮了什么好东西?”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眼神探向她手中所端的银碗,却毫无温度。
秦谦玉闻言便知闻人御的心情是愉悦的,她大胆上前几步,把鱼片粥放在闻人御的桌上,看到唯一摊开的奏折,仍是在述说纳妃之事。于是她抬起头,眼神故作平淡,朝四周环视一圈,发现房中并无异常,这才嫣然笑道:“今日做了鱼片粥,陛下要趁热喝才好喝。”
闻人御忽的皱眉,带着些愧欠:“难得爱妃如此有心,可惜,朕从不食鱼。”
“……”乍闻此言,秦谦玉只觉得脑中天旋地转,悔恨立马涌入心头。她为何不提前向人了解闻人御的饮食习惯?她并不知闻人御不食鱼类,可她竟然放了那么多毒粉进去……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些毒粉,全部会被浪费掉?如此一来,她的任务更加难以完成了。
看到秦谦玉面色惨淡,几位大臣帮衬着秦谦玉道:“陛下,皇贵妃娘娘亲自下厨,着实不易,陛下还是要赏个脸啊……”
“是啊,鱼片粥里只是少部分鱼肉,还有许多辅料辅食,陛下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闻人御故作面子挂不住的模样,犹疑道:“诸位爱卿所说有理,爱妃之心朕十分感动,待它凉一些,朕就把它喝下。”
秦谦玉的心情由阴转晴,她连忙福身谢恩:“多谢陛下。替陛下亲自下厨,是臣妾的福气。”
“爱妃,不必多礼。”闻人御虽是说给秦谦玉所听,他的目光却没有触及秦谦玉一刻。
秦谦玉退居一旁,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几位大臣是受宣召前来皇宫与陛下商议大事的,怎么可以被一个女人听了去?他们纷纷噤声不语,在默默等着秦谦玉离开。
终于,陈式奇等不住了,对着秦谦玉道:“皇贵妃娘娘,后妃不得干政,我等要与陛下商议要事,还望皇贵妃娘娘回避一下才好。”
秦谦玉本是想着亲眼看到闻人御把鱼片粥喝下,既然这些大臣见不得她在此处,她的面子哪儿还能挂得住。秦谦玉依着他们的意思,作了个礼,离开御书房。
陈式奇忧愁道:“陛下,虽说现在兵刃的事情已经解决,但是民间征兵却没有太多收获,不知是没有鼓动这些江湖人士还是另有他因。”
“朕会想办法。另外,朕很有可能会亲征下一次战争。但那时候,朝中便没了元首,依朕看来,还得设职一个监督或者丞相,替朕暂时接管整个国家的事务。”
李康眉头深锁,一个“川”字在他额间十分突兀。“陛下,若是要设职丞相,那么陛下又开了史前先河了。”
“是啊,”闻人御叹了口气,“先皇们早就制定好的国规朕不想动来动去,除非万不得已……”闻人御脑子里猛的想到姜一闲,她也许会成为他口中万不得已的那个人。
林阳这老狐狸精,想到了千万种可能,无论设立一个监督还是丞相,对朝中众臣都是不公平的。于是他提议道:“陛下,微臣认为,还是设立监督吧。但是,陛下最好设立两个监督以上,这些监督,还需要相互制约,相互牵制。毕竟陛下您才是大凛国真正的统治者,若是有人的权力与您并驾,那陛下和皇室的威严又何在呢?”
杨彦平时看林阳不爽,今日居然破天荒地朝林阳竖起大拇指,夸赞道:“还是你文官老骨头聪明,微臣也认为,监督的权力相互制约,才是保全陛下位置的好办法。”
闻人御点点头,“朕会依照今日的谈话去做的。那就先这样定下,过些日子,也许朕还会召请诸位进宫参谋。今日辛苦诸位爱卿,都各自回去吧。”
待几位大臣先后离开,闻人御几步走到桌前,目光蔑然眯了眯眼,耳根一动,听到门外有人小声交谈之声。
闻人御并没有前去询问是谁,他端起鱼片粥,舀起一勺,放在口鼻间,深深一闻。
秦谦玉的手艺果然不错,但她着实太危险了,她宛如一条色彩艳丽的毒蛇。农夫都知,色彩越鲜艳的动物,毒性越强。这样的毒蛇,闻人御可是鳞都不敢碰,更何况她所做的食物?
闻人御想着,端着鱼片粥,走到并未燃火的火盆边,将鱼片粥一点不留地倒了进去。火盆里是烧过纸张和木片留下的灰烬,鱼片粥甫一接触灰烬,扬起细碎的尘灰,不一会儿,又沉落下去。
闻人御打开御书房的门,将银碗交给侍卫,让侍卫将银碗送去御膳房洗了。侍卫还没走远,听得闻人御似是沉醉,喃喃道:“皇贵妃的手艺,还真是不错……”
树后隐藏了一个身影,听得闻人御此言,她露出了欣慰而歼诈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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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夜晚,华灯初上。宫里的巡逻侍卫到了换班交接的时候,秦无衣和秦谦玉在约定的老地方相见。
秦无衣身着黑灰衣裳,这是秦谦玉每一次见他时的模样。只有因大泱国之事秦无衣才会来见她,她其实怨念着人生,却又享受每一次短暂与秦无衣见面的时间。
秦谦玉开门见山,朝他诉苦:“东宫,陛下昨日来信,让我们尽早动手。”
秦无衣点头,沉声应了一声。
“东宫给谦玉的毒药,谦玉已经给闻人御投了一多半进去。但是谦玉并不知道量够不够,能不能成功让闻人御发病,陛下那边催起来了。对了,东宫可否告诉谦玉,如何让他毒发?”
秦无衣却一扬手,警告秦谦玉道:“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可是……”她要怎么才能知道自己的任务有无完成?秦谦玉还想为自己辩护,又被秦无衣接下来的话所打断。
“本宫知道你心急如焚,别的本宫不敢保证,但是,只要你找到机会,把所有的毒粉都给闻人御服下,他必定会身中重毒,药石无医。这是圣女曾经告诉本宫的,你只要照做就好。”
秦无衣声音冷淡,字里行间中带着秦谦玉无法违逆的气息。
秦谦玉点了点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道:“那……东宫殿下可否告诉我,如何才能使他毒发?”秦谦玉还是想知道这个。
秦无衣从腰间掏出一支短笛状的东西,它看似短笛,但规格却比短笛小很多,携带方便。
“圣女并非平庸之人,自然比你想得周到。”秦无衣蔑了她一眼,淡淡道,“这支魔笛,便是让闻人御毒发的关键。只要他听到笛音,无论音高,皆会毒发。到时候,没有解药,药石无医,就只能一死了。”
秦谦玉忍不住惊呼一声:“圣女英明!”
“只可惜……”秦无衣低声喃喃,“圣女……怕是撑不过这几天了。”
秦谦玉只是惋惜,并没有因为圣女要去世的消息而感到悲伤。她伤情,也绝情。
若非她得到圣女一手提拔,她的人生也不可能大逆转。秦谦玉曾经问过圣女,她为什么要帮她。圣女没有明说,秦谦玉只记得,彼时圣女眼里流露出她不曾见到过的温柔,她说:
“因为我觉得你跟她很像。或者说,我给你打造出来的这张脸,是在我心中,她的模样。”
秦谦玉到现在也不知道圣女口中的“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圣女在大泱国本就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她口中的人,一定是更为神秘并且神奇的人。
“圣女的死,大抵是大泱国的一大可惜。”秦谦玉感慨出声。
“嗯,但现下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对付大凛国。下一次送膳,你就把所有的毒粉都放进去吧,免得夜长梦多。”秦无衣云淡风轻,话音刚落,他一拂袖,转身离去。
秦谦玉痴痴地看着他翩然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依依不舍地原路返回。
出了天牢,秦无衣不仅是大泱国唯一的太子,他还是江湖人人敬畏的四隐阁阁主。
范渊早就应秦无衣的命令,等候在皇宫某堵墙的外头。秦无衣到来之后,吹吹他早就备好的燃烛火折子,火折子因空气流动而发光发热,冒出火星。秦无衣便将它朝宫墙外抛出,范渊一见火折子,就知道秦无衣已经到来。
范渊手里抱着一只白鸽,他在白鸽的小头边说了几句话,将白鸽扔上天,白鸽便反射性地飞过宫墙,被秦无衣截下,拿取了白鸽脚上绑缠的信件。
范渊在信中报告他这些日子让部分江湖人士归顺于四隐阁,并且派隐书以及几名高手训练他们。
秦无衣对他完成命令的程度还算满意,便离开了此处,回到天牢中。
牢头看到他,也见惯不惯了。这小子,总是想家,每个月,都得抽个时间出天牢跟家人见面。
姜一闲找不到秦无衣了,起初,她只觉得自己想太多,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来来回回在不老藤中寻找她满意的短藤,用衣裙擦干净,十分灵巧地编了个手环。
手环都编完了,被她放在层层不老藤的中间,免得受潮。可她还不见秦无衣,她很着急,她第一次跟牢头说话,问的话却是“嬴无衣在哪里”。牢头知道这对痴情男女在天牢结情也着实不易,他的心里心疼姜一闲。都是要死之人了,却互相爱着,万一哪天她赴了刑场,独留嬴无衣一人在世,那他岂不是很寂寞?
牢头咳嗽了一声才道,“嬴无衣啊,他和他的亲眷见面去了。放心吧,他很快就会回来。”
秦无衣走进天牢,他的第一件事,是去看姜一闲。她在做什么,她会不会孤单无聊?
姜一闲脸上写着焦急无助,她和他对视的第一刻,秦无衣清楚分明地看到姜一闲的表情变化。由担忧焦虑变成激动庆幸。那一刻,秦无衣的心中百感交集,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会分开,她和他的境遇。是仇敌,还是爱人,亦或朋友?
“让你担心了。今日出去,我忘了告诉你。”秦无衣有些自责,看到姜一闲伸出牢门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
姜一闲有些微愠,鼓着两腮道:“你都不见了好几个时辰,起初我以为你是拉肚子,后来我很担心你,担心你遇到什么危险。”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姜一闲真不知道自己的牢狱生活该怎样继续下去。
秦无衣伸手探了探姜一闲的脑瓜子,似有安慰之意。他收回手,看到姜一闲略微惊诧的眼神时,才恍然反应过来。他这是第一次跟她有握住手之外的动作。
他倒不是十分在意,淡淡道:“今晚给你讲故事。还是你定吧,想听什么?”
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姜一闲歪着头想了想,“那就龙生九子的故事吧,你上回说到那‘椒图’公主出海被捉拿,后边的事情还没说完哦……”
“好,那就从椒图说起。椒图出海后……”秦无衣毫不自知,他太迁就她了。
在秦无衣好听且温柔的声音之下,姜一闲很快就睡了过去。在她眼里,每一个明天都是美好的,无论她身在何处,她都应该好好睡觉,迎接美好的明天。
天牢里阴暗潮湿,除了天窗是每个狱间唯一的亮处,姜一闲经常过得忘了时间。由于天窗较小,无论是太阳和月亮,仅是一个时辰的时间就能从天窗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也不知她在这牢中呆了多久。这是一个无聊的夜晚,秦无衣去巡视狱间,姜一闲无人可以聊天,她忽的无端朝天窗一瞥,却一不小心瞥见了她十分害怕的东西——一轮近乎正圆的月亮。
她盯着那月亮看了许久,只觉得,她每个月的灾难日,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必来无疑。
那怎么办……
这里是天牢,她的怪病会被别人发现的……
她没有小橘子,也没有木棍和手套,难道她要自残而亡吗……
一时间,无助、担忧、焦虑、困厄,一瞬间全部涌上姜一闲的心头,她紧皱眉头闭上眼,宛如末日即将来临。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