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演武场是沐月城里最大的军事演武场,也是宫廷里御用的演武场。偌大的平地上,放眼望去,清一色都是身着兵父铠甲兵服的壮士。他们安安静静地盘坐在地,眼里带着探寻和张望。演武场的擂台是这块大平地的唯一制高点,也是皇帝和将领们指示下令的地方,到现在为止,擂台上依旧没有一人。
不多时,有耳力较佳之人听到风中恍惚遥远而整齐划一的步伐声,不由得侧脸将耳朵贴近地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地面因为齐步踩踏产生的晃动感。
是闻人御,带领着五千风虎军,信步前来!风虎军是一只威名赫赫的精锐部队,谁人不知!
演武场中原本的三千人不约而同地往场内平行移动,保持着队伍的整齐。闻人御带来的风虎军从演武场狭窄的门分批进入,队伍很长,望不到尽头,但随之而来涌入到每一个人心头的是,渐渐高涨的士气军威!心中本有一些对战场的惧怕和焦虑,都被冲散变淡。
当五千人填入演武场,空落落的地方变得满满当当而纵横有序。有人猛然发觉,原来这演武场也并非大得出奇,瞧瞧,这八千人,便能将它填满。
闻人御今日身着铠甲重服,一身军人打扮的他,英俊不减,反而增添了几分傲气。闻人御在擂台上宣读着军规军法,这是他在出发前能够做的,提升新兵素质的事情。领兵训练之事,还是交给军营里有过训练新兵经验的人。闻人御虽有一身过人的骑射技法和武功,但是这不代表他能够浅显易懂并且快速地把他的经验传授给别人。
“……军规即法,军令如山。如有违背,就事论处。轻则杖罚几十,重则取其性命。”
闻人御自封指挥使,这个身份很特殊。他不同于将军,也不同于参谋。参谋不用亲自上阵杀敌,将军理论上则不用洞悉整体局势。指挥使一职相较于参谋和将军,两个身份的任务同在。
月侵曾经告诉过闻人御,风虎军多年未经他手训练,其忠诚度有待考察。他此次十分大胆地把风虎军带出山,十分冒险。可是如果不把风虎军并入军队,大凛国的兵数堪堪十万,怎么对敌大泱国的三十万?只有风虎军拥有以一敌十的能力,他一直都知道。风虎军不过是太久没受到闻人御的操练才对他疏远了,然而他有信心,把风虎军的忠心再带出来。
台下八千人,却安安静静,无甚噪音。又因着整个演武场微微下陷的盆地地形,有人说话,四方很远都能听得清。这时候,有人从队列中站了出来,似是挑衅似是邀请,对闻人御道:
“听闻陛下武功一流,我想在您手下试炼,也好让大家见闻见闻,江湖传言是不是真的。”
闻人御不认得此人,但从他不逊的口气来看,这人并非出自风虎军内,那必定是江湖绿林了。
这是个好兆头。闻人御倒想借此机会威慑大家,让他们更加坚定为国效力的信念。
有道上混的人,一眼看到他身后背着的弓与箭,便知这人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疾流箭,寒升!
得到闻人御的首肯,寒升大步流星地走到擂台上,对闻人御抱拳推手:“我叫寒升。虽则陛下是九五之尊,我这粗人不懂什么道理,只知道打打杀杀,若有冒犯,还请您多多担待啊!”
闻人御也对着他抱拳,笑着点头,再转过头来对着台下说道:“大家都不必介怀!朕只在朝中是皇帝,到了演武场,到了军营,朕都只是一个指挥使而已。还记得朕说过的‘军法如山,军礼最大’吗?若是你们在营中遇到佩服的人,行军礼,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了。”
台下众人纷纷为闻人御一番话语所打动,想不到,这是一个没有架子的皇帝!遇到寒升那样顶撞无礼之人,竟然没有龙颜不悦,还悉心地再给大家分析军规军法。
两人互相行了个抱拳礼,闻人御对寒升示意,让他先请。
寒升当仁不让,取下肩上的弓箭,反手拿出一根箭羽。寒升握紧了手里的弓弦,慢慢抽箭,上弦,开弓——锋利的簇尖,对准闻人御的眉心。
闻人御似乎没有感受到来自寒升的压迫,他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微微蹙起眉毛。
台下人纷纷紧张地看着擂台上的状况,寒升的疾流箭可是出了名的准,他箭一出,若未见血,这根箭怕是就废了——寒升从不会捡回自己未射中目的物之箭羽,那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
寒升却因为闻人御不动如山的气概,微微震惊,自内心传到手指尖,由是寒升拉弓的手指也不禁一跳,一丝锐气破空的轻响,白色箭羽出得飞快,似乎要与光天白日合为一体。这支箭,就要射穿他的额头,闻人御,就会输了。
“嘶——”有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寒升也是胆子大,这可只是友好的试炼,他这一箭,竟然直瞄准人的眉心!这里是人的一大死穴之一,刺穿了眉心,怕是命也就救不回来了。
如同平地惊雷,电光火石间,一道耀目的银亮“铮”的一声,自闻人御右手下斜窜出来,在他额头前不到一掌的距离,那道亮光准确无误地迎上来自寒升的疾流箭羽,“叮——”碰撞声清脆,火星一溅,箭的去势太快,被击飞的瞬间如流星般闪过。
“好!”
“太准了!”台下有人被闻人御的风姿所摄,一时忘形,按捺不住地赞叹出声。
寒升本是优势的局面被闻人御一下扭转成逆势,他耿直的个性让他丝毫不服气。台下八千双眼睛看着他,他这江湖中鼎鼎大名的疾流箭,不能失了它该有的名头!
没留一丝喘息的空间,寒升的第二只箭已经飞快离开了弓弦。这第二只箭,准确地瞄准了闻人御的心口。第二只箭在空中飞射之时,人们才将将看清,原来寒升一次性射出了四把箭羽出去!真是狠心至极!!看到箭羽在空中飞迸的方向,原来,他瞄准了闻人御的眉心、咽喉和左右心口,把闻人御上下左右四个方位的退路全全封死!
“好箭!”闻人御一声断喝,身形如疾风般快速飞转,张手抬臂,两把短小笔直的袖刀快速弹出,刀箭相击,竟如金铁交击,铿然一响。如非亲眼所见,台下众生实在无法相信,这疾电惊雷般的箭势,连石板都禁不起这一箭的力量,却被两把小小的袖刀凌空拦下来!
然而,正中左右心口和咽喉处的那三箭几乎要刺穿他时,闻人御迅速扬起右手,袖刀反射着阳光,那耀目的银光乍现,刺疼了寒升的双目,与其同时,闻人御当胸两箭应声断裂;说时迟,那时快,那一道瞄准他咽喉的白色箭羽,随着闻人御身形的疾转,擦着他的耳侧掠过,箭尾带过的疾风,扫起了他鬓边的一屡发丝,倏地飘扬起来。
这四箭,和闻人御架出袖刀,折断箭羽,闪身躲避,几乎都是同一时间发生的。寒升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这是袖刀!相传当世只有一人利用袖刀作为看家武功……加之使用它的主人犀利的身法,想必那双袖刀,薄如纸而亮如镜,就是曾经名扬江湖的“惊夜白”!
百闻不如一见!不仅是三千新兵,就连原来的五千风虎军,也因闻人御的绝世功夫而震惊!
想不到,执政数年的闻人御,还是没有放弃掉自己的毕生武学!他们不由得更敬他一分。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寒升两度先出手,并且犯规一次射出四箭,于闻人御来说,毫发无损。他心中明白,良机已失。寒升知道,纵然他继续跟闻人御比试,也不是他的对手。
寒升不由得赞叹他的功夫,想着,已经对闻人御行出一个军礼。
台下八千人,也跟着寒升,纷纷朝着闻人御行出军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闻人御有些无奈,不是说好的在演武场不当皇帝吗,怎么又高呼他万岁来了。
他扬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寒升走下擂台,待场上静下来,闻人御斩钉截铁道:“沙场上不要称呼朕为‘万岁’,叫朕指挥使就好……呃,朕,我,我会注意一下自称。”
大军定好明日清晨出发,明日也算个黄道吉日,还有一个晚上时间留给军人与亲眷告别。
没有什么牵挂的人便拉着军中的同伴喝酒去了。闻人御看到人烟渐渐散去的演武场,心里有些感怀。他有牵挂的人,可是,他不能和她道别。万一看到她了不愿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姜一闲一觉睡到傍晚,连家里的晚饭都没来得及赶上。
她很生气,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像头猪一样,能睡那么久!
绣工还没做完,姜一闲起床草草洗漱,便开始绣花,废寝忘食的状态看得小橘子怀疑人生。
若不是小橘子给玉生烟里散了些无毒迷香,自家小姐才不会睡得这么好呢。小橘子都是为她好,看姜一闲一起床就是绣啊绣的,小橘子就觉得自己给她下迷香是正确的选择。
姜超在街上游荡,看到许多穿着军服的人从皇宫的方向走来,他很疑惑,便叫住一个兵士打扮的人,问道:“大兄弟,街上这么多壮士,都穿着兵服,这是要干嘛了?”
这位大兄弟觉得姜超简直活在自己的梦中,“你不知道?都要打仗了,你还不知道?”
姜超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我知道要打仗了啊!”废话,他那么关心天下事,能不知道?
“明日,当朝皇帝就会带着我们前往边疆了。街上的兵士,都是回家道别去的吧。”
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在姜超的心头炸开。他来不及跟这位大兄弟再多唠嗑几句,撒腿就向姜府的方向跑去。怕是整个朝廷里,就是姜府不知道闻人御即将出征!
姜超想着自家妹子的小手帕,这姑娘,肯定是要把手帕交予闻人御的。闻人御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啊,姜一闲今天睡了一整天,绝壁不知道闻人御要明日就要出征!他走了,那手帕交给谁?!自家妹子熬夜几天绣出来的东西不能烂在她自己手里!
“闲儿!闲儿!哎哟——”姜超跑得急,没看到玉生烟的门槛,差点连滚带爬地摔进屋子。
姜一闲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到父兄狼狈的模样,她莫名地觉得开心。
“闲儿啊,你知不知道,陛下明天就带兵出征了!”话音一落,姜一闲嘴边的笑容瞬间僵直,她的眼神似乎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点上,就在姜超想拍一拍姜一闲的肩,就怕她失了魂魄,姜一闲忽然坐回椅子上,瞪大了眼,穿针引线,快速地绣着花儿,只是指尖莫名在颤抖。
小橘子忍不住转过方向,看了看姜一闲绣工的进度。只是描了个花瓣的边线和花芯,花儿的颜色半点都没有填上去。就算姜一闲现在绣得足够快,她也需要熬夜。
“二小姐,你是打算,明天清晨去找陛下,把手帕交给他?”小橘子不禁开口问道。
姜一闲停住,她在思忖这个事情。是今晚连夜去找他,还是明天早上呢?
“小姐啊,其实,这花儿你绣到现在这个样子,也可以了。陛下看了之后,肯定明白这是一朵花。”小橘子再看了看小姐绣的蜜蜂,歪歪扭扭,其实吧,也不像个飞翔生物不是?
姜一闲把针线往桌上一扔,握紧了她的小绣帕,决绝道:“不绣了,我要去找他。”
小橘子看着姜一闲飞奔出府,心中感慨,这速度,跟有头狼在身后追似的。
姜一闲一路飞奔,她跑步的功夫底子可深了,就姜府到皇宫的这段路,难不倒她。
迎着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划过她的眼角,碰到风,还会觉得冰冷。可笑,她有这么舍不得闻人御吗?不就是出征一场战争!闻人御也能在后方指挥,没有生命危险,不是吗?
当宫中信不闲走的公公议论着“陛下自封指挥使”,姜一闲依稀听得。指挥使?那不是一个,要上战场亲自迎敌的头衔吗?闻人御真傻!一国之君怎么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呢?!
王富贵一见到姜一闲心急如焚,两眼通红的模样,好心还想跟姜一闲嗑两句安慰安慰她。然而姜一闲毫不领情,不想与他纠缠,推开他就往恪己殿跑去。
王富贵身子一个不稳,向后倒在地上,屁股上传来的痛感让他“哎哟”惊呼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啊!哎哟!”王富贵指着姜一闲跑走的方向怒喝,这是第几次了,她还在顶撞公公!
姜一闲跌跌撞撞地闯进恪己殿,原以为只会有闻人御一个人,他会原谅自己的失礼。没想到,里面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女人。
姜一闲和闻人御对视三秒,姜一闲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无语凝噎。心中本是有千句话万句话想要同他说,等到见到他本人,那些话似乎一瞬间在喉间哽住,再也出不来。
杨栾自是不认识姜一闲,看到她冒冒失失,杨栾觉得熟悉,她一下子想到曾经的自己。
沈焕自是认得闻人御的心头肉,可看到姜一闲用警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她的内心也不由得慌张了一下。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要产生什么误会吧……她只是个大夫,军医!
看来闻人御的夜晚也不会孤寂。姜一闲上前几步,把腰间的绣帕拿出,扔到闻人御身上,转身就走。绣帕上还有她做绣活儿时候留下的血,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洗干净它。
自手臂注入的一股力道,瞬间把姜一闲的重心移到后方,姜一闲没有防备,也没站稳,直直向后倒去,紧接着落入一个带着兰草香味的宽广怀抱。杨栾和沈焕尴尬地把眼睛别到一方。
姜一闲云里雾里,对上闻人御灼烈的目光,他方才不是离她很远吗,怎么忽然间就把她拉到身边,莫非他的手有十米长?可是他的人也在她旁边诶……
“一闲,不要误会。”
姜一闲有没有听错,他唤自己“一闲”?既不是姜御医,也不是姜一闲。而是亲近的人才会省去单字的名称,被他生生叫出来,姜一闲甚至不知所措。
杨栾干脆起身跪别:“陛下,臣明晓任务了。明日清晨,臣会在皇城出口等候。”
沈焕一见,也连忙道:“陛下,沈焕了解时辰和地点了,先行告退!”
恪己殿里只剩下闻人御和姜一闲。姜一闲怔怔地扭头看着两个姑娘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回头一看,一头栽进闻人御炽烈深邃的眼眸中。
姜一闲害羞地别过脸去,鼻间感受到一阵阵细而略急的气流,她知道闻人御必然在笑。
闻人御看着姜一闲扔给他的手帕,柔声问道:“你绣的?”
“不然还能是你爱妃们绣的?”姜一闲和闻人御依然保持着刚才拥抱的姿势,姜一闲的脚不适,因为上身和腿扭开了。闻人御细心发现,便伸腿亲自把她的脚扭回正常的方向。
她朝着左边伸长了脖子,大抵是第一次和他如此近距离接触,她不习惯,只想离得远一些。
“所以这是绣了花和……蝴蝶?”闻人御细细揣摩了绣花人的心思,觉得大抵是这样。
姜一闲连忙摇头,反驳道:“是兰花和蜜蜂!”
闻人御挑眉:“啊……兰花和蜜蜂。”他缓了缓,抿唇一笑,“如你一样,你绣的东西也很可爱。”
姜一闲脑子里一道灵光闪过,讷讷问他:“是可爱,还是可以……爱?”
闻人御忍俊不禁,把姜一闲再次揽入怀中。感受到闻人御砰砰有力的心跳,姜一闲又欣喜又伤怀。所以这样亲昵的动作,闻人御是在向她表示什么吗?姜一闲不傻,她知道。可是又很伤怀,若是闻人御明确地表示他不喜欢她,那她还可以潇潇洒洒假装自己不在意他。
“你明天清晨就走了?”姜一闲咽着出声,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颤抖。
“嗯。”闻人御默默叹了口气,“你就好好待在沐月城,万万不要私自出城。”
姜一闲点头答应,灵肉分离地在腹中暗想,姑奶奶我要是能安安生生地待在沐月城就怪了!
闻人御破天荒地没有自称为“朕”。“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等这一仗结束,若我……还能有幸活着回来,一定肃清后宫,拥你为后。”
这誓言太过沉重,姜一闲承受不起……
“你要把它好好带在身边,如果我想念你了,它会代替我告诉你的。”
闻人御把绢帕握得死死的,似是要给它注入自己的力量。姜一闲和他共同沉默了一会儿,便要走。闻人御拉住她,紧紧抱住,好比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液发肤之中。
她还是离开了恪己殿。姜一闲没有着急着回姜家,而是去寻找上撰。
她要告诉上撰,自己会消失一段时间。
果不其然,上撰很是焦急地反问她:“你要去哪儿?去多久?”
姜一闲深呼吸一口,才道:“我要潜随新军,和他们一起,去边疆抗战御敌。”
“潜随?”上撰问。
“是的,潜随。今晚,我还要想办法,弄来一套铠甲军服。”
上撰背着手,缓缓走了几步,空气中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早桂香,他斩钉截铁,沉声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可是姜一闲这样一个神经大条的姑娘,虽有医术,如何能在战场上保护自己?
出于私心,他要和她一起去。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