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穹果然准时来了。
按照他平时习惯性迟到的特点,章晓以为他说七点到,至少要到七点半才来,结果高穹六点就来了。
带着一身雪沫和寒冷的空气,和一点儿快活,高高兴兴地给他打电话:“你好。你起床了么?”
章晓其实直到快天亮时才勉强眯了一会儿眼,此时仍旧是迷迷糊糊的:“起了,你等等。”
两人热了速冻包子,草草吃了早饭,立刻拎着杜奇伟的行李出发。
高穹昨天回文管委值班之前先去了一趟危机办,把杜奇伟的照片交给了危机办的人。秦双双不在,秦夜时也不在,他放心不下,还放出自己的精神体试图恐吓对方。但他那头狼身上的红色还未消退完,危机办的姑娘们围着那头粉色耳朵和粉色尾巴的狼,眼里都是潋滟水光。
恐吓完全没有效果,高穹决定不把这个细节告诉章晓。
“我已经帮你把照片上交了,你放心。”他说。
章晓心不在焉地看着站名:“嗯嗯。”
得不到赞赏,高穹带着点儿失落,接过了他手上的行李。地铁里很空,这个热热闹闹的城市一到春节便空得可怕,熙攘人群从此分散往东西南北各地,待过了节,又从各个方向重新回到此处。高穹没经历过长途跋涉,也没体验过春运,他只觉得地铁真空,位置真多,他和章晓完全可以坐下来慢慢一路晃荡过去。
今天凌晨的时候,因为有新的病患需要进入重症室,情况基本稳定的杜奇伟被转到了特级病房。
危机办的人二十四小时在房外值守,房内装着摄像头,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照看着。这是秦夜时给章晓打电话的时候说的。
医生说杜奇伟的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仍旧不容乐观,他的大脑尚未苏醒,功能未能完全恢复,并且脑干有萎缩的可能。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与他们的脑电波联系极为紧密,兴奋的哨兵会拥有一个开心快活的精神体,情绪不稳定的哨兵有时候甚至无法召唤自己的精神体。杜奇伟的精神体被那蛇一口啃去了半个,剩下的一半回到他身体里,凭着顽强的力气,勉强维持着此时此刻的心跳和呼吸。
章晓简单跟高穹说了杜奇伟的情况。两人站在二六七医院的门口,等待着秦夜时出来接他们进去。
秦夜时风风火火跑出来。他连续两天没睡,一直在医院值守,清秀的脸庞带着十二分憔悴,下巴还冒出了胡茬。
“太好了,你来就好了。”他拉起章晓就往医院里走,经过警卫时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匆匆一亮,“你劝杜奇伟她女朋友回去休息,我没有办法跟这样的女人沟通。她比我姐姐还固执。”
高穹紧紧跟在章晓身边,死死盯着秦夜时拉着他的那只手看。
杜奇伟的女朋友是他那间咖啡馆的老板,一个普通人。女孩并不知道自己男友是哨兵,杜奇伟也没能对她坦白身份,但经过这两天的忙乱和危机办工作人员亮明的身份,她已经完全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在一个资讯异常发达的时代,什么都流传得很快,比如特殊人群的特征,比如一个哨兵的精神体消失会意味着什么。
女孩似乎已经哭过了,但神情略显木然。她坐在杜奇伟的病床边上,呆呆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滴滴落下。
秦夜时和高穹站在病房外,两人都怯于应付可能哭泣的女人,不敢进入。
“我昨天和章晓一起在他家里禁足。”高穹突然说。
秦夜时愣了愣。
“哦。是这样的。”秦夜时认真回答,“章晓和普通同事的交往,我没有任何意见。”
高穹:“……”
他磨了磨后槽牙,但鉴于现在的时间地点并不合适,遂在心中大方地劝告自己:不要跟这个人生闲气,那样太无聊了。
“我们不是普通同事。”他还是加了句,“是搭档。”
秦夜时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耐心地说:“唉,你可能分不清楚两者的区别。在我们一般人的语境里,搭档也是同事,明白了吗?”
高穹:“……”
两人都觉得对方无法沟通,各自高冷地沉默了下来。
等待了约有半个小时,病房的门开了。女孩拎着自己的包,披着大衣走出来,对秦夜时连声道谢。
秦夜时送她离开医院,高穹看着两人走远,转身想进入病房。
但门似是被反锁了,推不开。
“……章晓?”高穹吃了一惊。特殊病房的门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反锁的,钥匙在主治医师和护士手里,病人无法从内部上锁。但现在门确实开不了了。
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发现章晓站在杜奇伟身边。
一片浮动的轻雾从他身上,粉末般散开来。
和那个女孩交谈的时候,章晓就看到了那只小小的鹰。
甚至不能说是鹰,是一只手掌大小的雏鸟。它浑身湿漉漉,仿佛刚刚从蛋壳里挣脱出来,连眼睛都还未睁开。
杜奇伟的精神体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歌鹰,在空中翱翔和滑行的时候尤其美丽,灰色的羽毛油光水滑,橘黄色的小爪子和喙又尖又利。
章晓还是第一次见到它这样孱弱的样子。
那只雏鸟趴在枕头上,紧紧依偎着杜奇伟的脸颊,一眼看过去只是一个没长毛的小肉团。
“医生说现在很危险,如果他今天还醒不过来,就说明脑部的损伤无法恢复……”
“我知道。”章晓低声回应,眼神仍盯着那只雏鹰。
“……你在看什么?”女孩顺着他眼神望过去,诧异地问他。
章晓没有回答,他正在拼命地回忆自己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向导通识基础课上学到的内容。
精神体消失,持有精神体的人也会因此而衰竭死亡。
他们一开始以为这个袭击事件和陈宜事件一样,但实际上杜奇伟的歌鹰没有完全消失。它残留的一部分迅速回到了杜奇伟身体里,并且因为他女友的保护,让蛇失去了继续攻击的机会。
这个小肉团,就是那只歌鹰最后留下的一部分。
它无力再凝成一只完整的、有力的鹰,所以只剩现在这副模样。
章晓的心怦怦直跳。
如果这只小雏鹰被救回来了,杜奇伟也就不会有事了。
他想了想,转头对那姑娘说:“这儿暂时有我就行了,你回去休息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晚上能来接替我。他父母年纪太大了,而且家乡比较偏远,恐怕这两天还不能赶到,只有我和你能照顾他了。”
那姑娘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章晓看着她离开病房,立刻垂头去看那只雏鸟。
雏鸟身上环绕着一圈朦胧的微光,章晓心头一沉:它越来越虚弱,正在消失。
必须救杜奇伟,我必须救他。我无法回到过去阻止这一切,我应该还能做些别的……章晓意识到,自己精神体的力量正在往外散出。它们瞬间充盈了整个病房的空间,强大的压力抵住病房的门,外面打不开了。
章晓弯腰小心地捧起那只雏鸟。
小小的肉团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它身上没有任何温度,是冰冷的,原本应该坚硬有力的喙如今也失去了硬度。
章晓没见过自己的精神体,但他常常能感受到那种温暖柔软的力量。他曾沐浴在原一苇精神体的力量之中,一个强大向导的精神体力量能够保护别人,并且能够抚慰别人。章晓也因此好奇过自己养育着的那只小兽。他知道那是一只小兽,在他的睡梦中,在他于酣眠之中初初清醒之时,他有时候能看到那团朦胧的光在床边小步行走。
它行走的步姿轻快而谨慎,像是戒备着什么,又像是它本来就应该这样行走,跳跃似的,在郁葱的林间寻觅着食物似的。
章晓知道它一定很快乐。到了文管委之后,认识了新的人,认识了高穹,他知道他的小兽变得快活了。
从前它总是趴伏在房间的一角,在章晓的眼光扫到它之前就烟气一般逸散了。
手心的那只雏鹰突然抬起了头,动了动脑袋,睁开小小的、湿漉漉的眼睛。
充沛而温暖的力量涌入章晓的手心,那一处的空气似乎出现了一个小漩涡,缓慢地打着转儿,把小小的雏鹰裹挟在内。
一只偶蹄目的鹿科动物趴在章晓头顶上。它伸长脑袋,低垂下来,轻轻吻了吻那只小雏鹰光溜溜的脑壳。
秦夜时奔回此处,看到病房外面已经围满了人,有危机办的人员,也有医生和护士。
“高穹呢!”
“他在外面。门实在打不开了,他想从阳台那边突破。”有人大喊,“这是八楼!”
秦夜时找到高穹时,他已经爬到了五层。住院楼外部的阳台不难攀爬,秦夜时定睛一看,跟在高穹屁股后面的,居然还有一只灰白色皮毛的狼。
警卫一脸紧张:“他说出了紧急情况,必须立刻进入病房。”
“是是是。”秦夜时在地上干跳脚。他也想爬上去,但他爬不了,徒手攀登不是哨兵课程必修的内容,他不懂。
高穹爬得很快也很稳。他在攀爬两个阳台时,狼会沿着他的腿和背脊窜上去,高穹再抓住它的尾巴继续往上。秦夜时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那头狼的悲鸣之声。
杜奇伟的病房在八楼,还未抵达,高穹心头就是一震。
一股异常强大的气息从病房之中猛然爆发出来,像是有什么爆炸了,无形气浪如同强烈的冲击波扑卷到高穹脸上。
二六七医院住院楼的警报同一时间鸣响。
它检测到了远远超出阈值的力量。
“打破玻璃。”高穹对它的狼发出提示。
气浪冲出来之时,病房内部的压力突然变小了。一直趴在病房门上推门的医生来不及收手,一下栽进了病房里。与此同时,狼击破了阳台的窗玻璃。
医生和护士是懵懂的。但危机办的哨兵、向导和高穹都看到了那只从章晓手心里飞起来的小鹰。
它远不如当日在监控中看到的那只那么大,那么漂亮,但羽翼已丰,正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稳稳落在杜奇伟的输液架子上。
接到报告的时候秦双双又头疼了,她哑着声冲自己弟弟说:“不可能的,没有向导能修复损坏的精神体,你以为章晓是什么,创世神吗!”
“是真的。”秦夜时在那头说,“你请来的两个专家觉得事情不简单,所以想给章晓做一个全身检测。”
“那就做。”秦双双痛苦万分,“这点儿事情你可以做主的,不要问我。我今天还有三个会议要开,我特么要死了!”
秦夜时连忙飞快挂了电话。
章晓此时又是兴奋,又是茫然。他紧紧攥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刚才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他现在仍未回过神来。
高穹看着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章晓说不清楚。他的精神体亲昵地摩挲着雏鹰的脑袋,亲吻它,舔舐它。那只小小的肉团在他手心里艰难地扑腾着,很快就冒出了小小的羽毛,吹气般呼哧呼哧长大了。
“我……我看到我的精神体了。”他抬头说。
高穹站在他对面,靠着墙,好奇道:“是什么?”
“不知道。”章晓挠挠下巴,“其实不是特别清晰,但是它有四只脚,有点儿像是鹿,可个子没有鹿那么高。”
它还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对贝壳般的小耳朵,一点儿毛绒绒的小尾巴。
两人此时正在病房外面等待杜奇伟的主治医生做检查,章晓视线游移,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高穹身边有一只狼。
章晓从没见过这样的狼,它比普通的狼胖,比普通的狼矮,但显然牙齿和四肢都更发达,似乎是一个新的物种。它站立在地上,眼睛正盯着章晓,尾巴垂落下来,一摇一晃。
“它的颜色……真有趣。”章晓不敢说粉色很怪异,选了个平和的词语,“我第一次见。”
高穹抬手捂着脸:“粉色太恶心。”
看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章晓只好转了个话题:“你可以把它收回去。”
“收不回去。”
“???”
章晓看着那头狼,狼也盯着他,眼睛亮亮的,带着很明显的兴奋。章晓看到高穹的脚正踩在狼的尾巴上。
“它会扑向你,如果不踩着的话。”高穹解释完,生硬地转变话题,“怕它吗?”
章晓自己也觉得很诧异:“不怕……咦,我为什么不怕?”
高穹:“不知道。”
秦夜时正带着他的狼獾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恰巧听到了两人的谈话,立刻欢喜地加快了脚步。
章晓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僵直地贴着墙站着。陌生的狼獾带来的强大压力让他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
秦夜时:“……那为什么怕我?”
他悻悻地收好自己的狼獾,示意章晓跟他来:“给你做个检查。”
“杜奇伟呢?”章晓没有离开,“他的主治医师怎么还不出来?”
“先给你做检查。”秦夜时说,“姐姐请的两个专家都在,你过去吧。”
高穹一把拉着章晓:“做什么检查?”
秦夜时完全无心隐瞒:“高危级特殊人群综合检测。”
应长河来到医院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章晓完成了检测,和杜奇伟的女朋友在病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高穹那只狼终于恢复成了灰白色,顺利被他收了回去,他不敢在章晓身边逗留,跑到医院食堂去吃饭了。
两位专家把章晓的检测结果交给应长河。
“很有意思。”对方笑着说,“但没什么大问题。”
章晓的身体情况一切正常。他骨骼和肌肉都很健康,在学院里因为常常接受体能训练,所以内外都没有毛病。
“不过你看看他人格量表和心理测试的数据。”另一个专家补充,“你们可能要注意一下。”
应长河立刻翻到最后一页。
高危级特殊人群综合检测包含身体素质检测和精神健康检测两大块,章晓的身体素质检测全都符合标准,唯有精神健康检测这一块,在艾森克人格量表(*)的结果上出现了一行红字:自我否定意识强烈。
“简单来说,他抗拒自己的向导身份,并且潜意识里抵触这个事实,不愿意承认。”专家给应长河分析,“这种压抑的心态会影响他精神体的整体情况,包括他说自己一直无法召唤精神体,根据量表的数据,我们认为他不是不能召唤,而是根本不想召唤。当他在强烈的情绪驱动下产生使用精神体的想法时,就完全没有阻碍嘛。”
“他确实很抵触。”应长河省略了白浪街事件的实情,只说章晓的父母因为哨兵和向导的冲突导致精神失常,章晓一直对这件事很愧疚。
“这事情和他其实是没有关系的,至少没有实际的联系。他因为亲密关系的人身上发生的悲剧而选择自我否定,那么要让他承认自己的身份,就要给予他足够的肯定。”专家说,“来自亲密关系的肯定是最重要的。可是他没有伴侣,也没有其他亲人,这倒是个问题。这个向导的精神体力量非常强大,而且我们觉得可能是我们尚未能理解的强大,更别说检测出来了。他很特殊,也很重要。”
应长河反应很快:“没伴侣没关系,我可以给他找一个。”
专家推推眼镜:“强扭的瓜不甜。”
应长河:“不强扭不强扭,这瓜很顺。”
第二天,文管委的全体人员都接到了来自文管委主任的一个通知。
【为更好地应对目前的严峻形势,加强我单位同事之间互帮互助、和睦友爱的氛围,并提高安全意识,现决定,我单位两小组人员(即每位哨兵及其搭档向导)在本通知下发之日起三日内,务必共同居住,共同出入,互相监督,互相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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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森克人格量表:英国心理学家h.j.艾森克编制的一种自陈量表,是在《艾森克人格调查表》(eh)基础上发展而成。20世纪40年代末开始制订,1952年首次发表,1975年正式命名,1979年在“艾森克人格量表(普通型)”的基础上,衍生出专门针对特殊人群的艾森克人格量表(特殊型)。特殊型量表增加了特殊人群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度和接受度相关自评问题,自推广之日起,已成为全世界特殊人群最常用的人格量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