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光晦暗。
夜风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从远远的地方刮了过来,带着沉闷不安的气息。
这气息吹过了整个中定府,但却只有寥寥几人能够察觉,而这几人中,又数叶灵书最为敏锐。
叶灵书出身名门,拜得名师,自身又天资卓绝,相当契合隐云宗的法门,因此对天地灵气的感知,远不是长宁宫和曲水宫两个空有修为,但却从野路子上来的修士能比的。
叶灵书心中不安,下意识地在中定府中转了一圈,想要同闻景汇合,然而一整圈下来,却是连闻景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是在那里吗?那个不安的气息传过来的地方?
叶灵书迅速锁定了气息传来的位置,在另两个修士全然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直奔白眉山而去。
白眉山上。
剑光如虹,卷起冷风如刀。
周遭的一切都在这样的狂风下乱舞,几乎要形成风暴,然而被这剑光所指着的人,却是游刃有余,脚步游走间,轻而易举就闪躲掉了闻景的攻击。
“太脆弱了。”陆修泽将手背在身后,脚下每一次轻点,他的身形都会轻飘飘地向后飞开,他盯着闻景的脸,甚至没有回击,淡淡道,“这么脆弱的剑,你真的有保护别人的决心吗?”
此刻的闻景依然是满脸的泪痕,但他已经没有再哭了。他拿剑的手虽然还在颤抖,但已经不会再松开了,他的眼里仍然没有杀意,但却不会在躲闪了。
闻景终于长大了——就在他拿剑指向陆修泽的那一刻。
陆修泽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的。
舍不得那个会全心全意信任他、喜欢他的小混蛋。
但陆修泽却知道,那个可爱的小混蛋的消失是必然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世上道有万千,但闻景所走的道,却赫然是“人道”。
就像闻景十年前对贯日真君说的那样,他首先是人,然后是豫国子民,最后才是他自己。
闻景出身人族,他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所以他爱护回护着自己的族群,并以自己人族的身份而自豪。对于人族来说,这样的闻景无疑是正义的。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在闻景坚守自己人族立场的同时,也没有失去对其他族群的爱和保护,会在不涉及人族时尽力帮助和保全其他的族群,这样的闻景无疑又是道德的。
然而陆修泽虽然不会主动去伤害别人,但在必要时刻,屠戮起人族来也决不会手软。
而闻景却不可能不去保护他们。
闻景看似想得很少,但他实则想得太多,因为他在意的东西太多,想要保护的东西也太多;陆修泽看似想得很多,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在意的东西,所以他从不保护,从不珍惜,也从来不会去想自己会对别人造成什么伤害。
……曾经闻景,或许是例外的。
但从今天以后……
今天以后——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陆修泽心中微叹,脸上却是笑着,蓦然欺到闻景身边,夺过了他的剑。
“永远不要对敌人放下自己的武器。”
陆修泽手上挽了个剑花,长剑便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刺进了闻景的胸口,从心肺间穿了过去。
“永远不要对自己的敌人心软。”
体力随着剧痛和血液,从胸口流逝出去。
闻景踉跄两步,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手中死死地抓住陆修泽刺进胸口的剑,剧烈地喘息着,但这又将胸口的剑伤拉扯得更大,也更痛。
闻景一身所学,都来自陆修泽。
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杀得了陆修泽?
他又怎么会杀了陆修泽?
但是……
闻景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尽管他用力捂住了嘴,可是血沫依然从他的指缝中溢出。
陆修泽居高临下地看着闻景,目光在刺眼血渍凝滞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向着淮建王走去。
淮建王像是自知生还无望,直接吓晕了过去,但闻景却依然没有放弃,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陆修泽的衣服,一边咳嗽一边道:“别……别杀他……”
陆修泽望着横在地上的淮建王,几乎要忍不住问出声来。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这么努力?
他们有被救的价值吗?
他们活着或死了,对偌大的世界有什么影响吗?
既然如此,他们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救他们?
闻景几乎要抓不紧手中的衣角,哑声道:“大师兄……”
陆修泽沉默。
“求你……”
陆修泽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阿景。”
陆修泽弯腰,疼惜地摸着闻景的脸。
“我总是拿你没有办法。”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就算心软也没有关系,因为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闻景惨笑道:“如果真的没有办法,大师兄为什么不肯留下来?”
“你要走了。”去往没有他闻景的地方,也没有再见他的打算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
说着这么温柔的话,做这样残酷的事?
天已经微微亮了。
陆修泽强大的神识覆盖了整个白眉山,自然也发现越来越近的叶灵书。
但陆修泽并没有理会靠近的叶灵书,而是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陆修泽拿开了闻景捂住嘴的手,又擦去了他嘴上的血渍。
“阿景……我是喜欢你的。”
闻景咬着牙,眼中却忍不住再次蒙上了水雾。
陆修泽一生只喜欢过三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贯日真君,还有一个,就是闻景。
是的,直到这个时候,陆修泽才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情,明白那些在心头盘恒的、徘徊不去的情绪意味着什么。虽然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他就要丢弃它们了。
陆修泽的确是喜欢闻景的。
但这样的喜欢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不足以让他改变立场。
他要做的事,必然不会让他容于择日宗,容于正道,所以他必将是魔。
他选择了魔。
所以,跟闻景告别的时间到了。
陆修泽仔细地看着闻景的眉眼,看着他一手养大的小混蛋。
他喜欢这个小混蛋神采飞扬的样子,喜欢他笑得跟个小太阳一样。
但最后,他却亲手将悲哀和痛楚交到了这个小家伙的手上。
“每次在你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会想,你大概是会明白我,会理解我的。”
闻景的观念,虽然跟陆修泽有些许出入,但是很多地方都是契合的。这总是让陆修泽忍不住高兴。
“但是很快我又明白,你其实并不理解我。”
立场二字,在他们之间划下了巨大的鸿沟。闻景的观念与陆修泽再像,也终究无法统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像天空的鹰不明白鱼为什么能生活在水里,就像陆修泽不理解闻景对生命的珍重,而闻景也不理解陆修泽对生命的漠视——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自然无法相互理解。
“但,就算你不理解,我还是喜欢你的,阿景。”
“因为你值得,而世上也不会再有更好的人,比你更值得我的喜欢。”
闻景用力闭上眼睛,但泪水依然从他眼角滚落下来。
陆修泽温柔地笑着,亲昵地在闻景的眉心亲了亲。
“这是最后的告别。”
这就是最后的告别。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所以,记住了阿景,下次见面的时候——”
陆修泽捉起闻景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就在这里。”
如果要杀他,一定要杀的干净利落。
不然的话,他是不会死去的。
闻景看着陆修泽,泪水潸然而下,但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发出半点哭音。
陆修泽看着闻景,笑了起来,转身离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陆修泽的身影,闻景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呜咽。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叶灵书才犹犹豫豫地走上来,盘膝坐在闻景身旁,垂眼看了闻景好一会儿,拔除了闻景胸口长剑,又给他贴上一道灵符,这才叹息道:“何以跟陆兄走到这个地步呢?”
叶灵书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沉浸在伤心中的闻景却并没有发觉,心里满是见到了亲人后的委屈。
“大师兄丢下我了……”闻景抽噎了一下,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陆修泽的那一剑,还是因为陆修泽的那些话。
叶灵书也是沉默了一下,无奈又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爱情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想到陆修泽最后对闻景说的那些话,就算是喜欢姑娘的叶灵书,也不由得为了陆修泽的爱情动容。
陆兄他,大概是很早之前就喜欢闻景表弟了吧。只不过闻景表弟对陆兄的喜欢,却不是陆兄对闻景表弟的那种喜欢。然而闻景表弟这个家伙却老是把“喜欢”挂在嘴上,每次都让陆兄燃起希望,以为闻景表弟是明白他的喜欢的,但每次闻景都会让陆兄失望,因为闻景表弟他真的是没有开窍。
陆兄他,想必已经难过到了极点吧?不然又怎会与他深爱的人刀剑相向,自己逼走了自己?
唉,都是闻景表弟作孽,无意中就辜负了那么深情的陆兄。
叶灵书又是一声叹息。
“表弟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大师兄的爱呢?”
闻景直觉叶灵书话说的古怪,抽噎的声音都忍不住顿了顿:“表哥……你说什么?”
叶灵书恨铁不成钢,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闻景:“???”
“你大师兄都说那么直白了——是爱情啊!他爱你啊!”
闻景:“!!!”
你都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闻景胸口那剑虽然没伤到要害,但却也不轻,本就不太好受了,再被叶灵书语破天惊的话一激,当时一口气就没喘上来,晕了过去。
叶灵书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误解,也没想到闻景是被他气晕过去的,只以为闻景是接受不了现实。
叶灵书摇头叹息:“本以为表弟对陆兄情根深种,没想到情根深种的实则是陆兄……唉,世间最磨人之事,无非求不得,放不下……”
叶灵书向大殿内瞥了一眼,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大殿里死了两个人,但这个不要紧,闻景醒来后他就知道了。
于是叶灵书左手拎着吓晕过去的淮建王,右手扛着闻景,就这样施施然回了中定府,半点都不紧张。
“陆兄就是太含蓄了,下次见到陆兄,还是告诉他几招追人的办法吧。”
“不过表弟这种榆木脑袋,可能霸王硬上弓比较有效?”
叶灵书嘀咕着,心态十分轻松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