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粮价节节攀升,以往两百五十文一石谷子如今要翻倍卖。寻常百姓只能点了钱一二升往家买,越往后去价越贵。
夏颜见这形势,想起前世不知饿死凡几,便在码头上租了一间小仓库,缝了上百只麻袋,在粮行订了几百石谷子豆子,装满了堆放进仓库里。何家人口简单,这些粮食够饱肚好几年了,但铺子里还有十几张嘴,以防意外,还是多备些为好。
粮价涨了,物价也通通跟着涨,夏颜铺子里的衣价也涨了些。如今就显现出平价的优势了,以往爱光顾中高档成衣的顾客,灾年里也把眼光略放低了些,欢颜成衣自然成了最紧俏的货物。一日两百来件衫子的出货量,让几个长工都咂舌,三不五时就聚到一起讨论东家怎么能做出这许多来。
这日夏颜开了仓库门,取了一只木板箱,从空间里抱出一只用厚棉布捆扎好的物件来,长宽约一尺见方。
她小心翼翼将物件装箱锁好,费了好大力才搬上小骡车,又驾车往家赶去。
行到后门时,她在外喊了一声,何大林掸了头脸的灰就跑来,把车上的东西卸下,又去栓骡子。
待开了箱,何大林好奇围过来,见里头是个不大的包裹,奇道:“这物件瞧着不大,力道却压手!”
夏颜轻轻拆开棉布,一只小巧的缝纫机头露了出来。与往常所见不同,缝纫机头外的铁罩子被拆下,如今只露出一些光秃秃的零件。
何大林更是好奇,把机子翻来覆去看个不住,也没瞧出甚个名堂。夏颜笑着解释道:“这是缝制衣衫的物件,汤大家亲制的,寻常外头买不到,我也是托了不少人才得的。”
何大林不懂制衣,可汤大家的名头却如雷贯耳的,他们这些做匠人的,若是有一套汤大家亲制的工具,做起活儿来都事半功倍。
“这东西如今只做了一半,外头还少个罩子,爹爹得空时就帮我打个木制的罢。”夏颜把机头搬进屋子,转了几圈手轮,机子就动了起来。
何大林啧啧称奇,又想到自家的手艺能跟汤大家拼在一起,顿时觉着劲头足了。当下就拿尺子量了尺寸,选了一块好木料刨矬起来。
不出三日,果真做了一套罩子,扣在机头外面,大小正好。乍一看去,倒和前世在博物馆见到的史上第一台缝纫机有些相似,木质结构搭配着铁质零件,在这时代看来也不十分突兀了。
夏颜转了两圈手轮,见并无妨碍,这才放下心来。趁何大林出门的空当儿,又把机子收进空间里,甩甩衣袖就往铺子走去。
入了店内,几个工人上来打招呼,她把路上买的桃子发了下去,又看过一回账目便往二楼工作间去。自打铺子修整好,这间工作室还没外人进来过,工匠们也都知道这里是机要重地,寻常不往这边来。
掩好门,侧耳听外间没有响动,这才入了空间把缝纫机头搬出,搁在小方桌上,又把外头的轻纱帘子拉起来。出了屋朝楼下唤道:“请蔡大婶上楼来。”底下小工应了去唤人。
夏颜取出几副裁片,转着手轮缝制起来,手动比脚踩慢上许多,却也比寻常手工戳针快。蔡大婶进来的时候,就隐约见到一个奇特物件,还不时传出咯哒咯哒声,直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爱物。再定睛一瞧,东家就坐在帘子里,正用那机子缝制衣衫。顿时明白了原来东家手速飞快的关窍就在这上头。
“东家,您寻我?”蔡大婶第一次来这间屋子,四下里都好奇,比起方才那怪机子,对面墙上满满当当的衣料彩珠更吸引视线,尤其是当中四幅撮花插屏,可不是外头常见的手艺。蔡大婶自己也会些印染功夫,甫一见这样的精品,顿时心痒难耐想去瞧个究竟。
夏颜待她打量的差不多了,才从帘布后头出来,取出一叠画册交与她:“这里头的衣样子你拿回去,同其他师傅估算估算,下一季就做这几种款式。”
蔡大婶小心捧着画册应了,临出门前又回望了一眼纱帘后头的机器,夏颜见她满脸好奇,轻轻笑了:“这是汤大家做的缝衣机子,比寻常手缝要快些。”
蔡大婶一听汤大家的名头立刻咂了舌,汤氏一根绣花针都要好几钱银子,更别提这样的大物件了。想起东家还有一把汤氏裁衣剪子,又是羡慕又是叹息,自家做了大半辈子衣裳,连一套姓汤的工具都没攒齐全,当下又盘算起手头的银子,考虑着是否也要托人买一把好剪子来,汤家的买不起,小泉家的倒能凑出来。
夏颜打的主意就是把机子改造得普通后,便大大方方展示出来,越是藏着掖着反而惹人怀疑。这时代缝纫机不能量产的原因主要是生产力低下,没有大机床制造零件,普通匠人要做一个齿轮就得耗费个把月时间。可顶尖匠人也能做出常人所不及的零件,比如那弯弯绕绕的连环锁、机关匣子,就连后世也难仿制,像汤大家这样拔尖匠人,若真有详细的图纸,自家打造个机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蔡大婶回去后把画册子分发下去,几个长工也是老积年了,看了画样,心里就估摸了个大概,闲来无事,便坐在一处唠起家常,蔡大婶把方才的见闻说了一通,这才解了众人的疑惑:“怪道一天能缝制出那许多衣服,原是有汤大家的东西,若是我手头有了钱,也寻摸一件来使。”
“这就是说梦话了,就是让你我不吃不喝十年,怕是也买不起,她怎的那么有钱?”
“这你还不知?何家出了老爷,要孝敬的人不得排到城隍庙去,我同你打赌,这机子准是旁人孝敬的。”
“还是考功名好啊,子孙三代都吃穿不愁了。我那侄子如今也开了蒙,家里就盼着这根独苗呢。”
“你侄子入的是哪家学堂?一年束脩多少?”
零零总总又说了许多,直到几个小学徒把新料子抬进来才歇,蔡大婶抱起一匹布,转身对为首的扎花小学徒道:“招娣,今儿个你就跟着我学下剪罢。”
招娣白净的面皮上泛出红晕,兴奋地直捣头,其他姑娘听见了,都投去羡艳的目光。
七月中旬,老天爷热得叫人喘不上气儿,听闻又有几个县遭了蝗,城里的粮价也是一天一窜,原本能吃上一干一稀的人家,如今也只得顿顿喝粥汤了。
城里粮价虽高,倒也算过得去,还未到缺粮少食的地步。可邻县的日子却不太好过,断了口粮的人家不得不卖儿卖女,一时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宵小鼠辈频出,
欢颜铺子一月里就遭了两次贼,虽丢失的数额不大,不过是一两件衣衫,可出了这样的事儿,几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些惴惴的。
“这些天夜里都警省些,不要单独出门,若是有甚动静,就去隔壁馆寻小武哥,他如今替人看店,也好有个照应。”
芝姐儿应了,把盆里洗完衣裳的水又收起来,走到院角处接着洒扫,如今雨水稀罕,总得省着些用。刚要把剩下的水拿去浇花,外面响起了拍门声,此时日头已经偏西,眼看着快天黑了,夏颜拿起捣衣棍子防备,才拔栓开门。
门外站着个四五十岁的夯汉,他后头跟着个抱孩子的婆娘,两人面黄肌瘦,嘴唇干燥起了皮,立在门外摇摇晃晃,眼见一个不住就要倒。
“俺家招娣可是在这儿?”那汉子哑着声说道,舔了舔嘴角重重喘了一口气。
如今叫招娣的女孩儿多,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铺子里这一个,当下也不敢认,只让芝姐儿去把人请来相看。这几人身上打了重重补丁,一头一身的黄泥土,夏颜不敢让人进门,就去厨下端了一碗水递与他们。那汉子道了谢,自家饮一小口,把剩下大半碗都给了婆娘孩子。
招娣走进院里见着了人,一个健步飞奔过去,趴在夯汉肩头大哭,夏颜便知是她家人,当下就把人请进来坐。那汉子见自家脏污,不敢坐进堂屋里,只蹲在外头的石磨边。
招娣爹又喝了一碗水,拿袖子一把抹了:“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投奔你,你这儿……可好?”
招娣听了这话,唬了一跳:“前几日不是才来信儿说家里好好的,庄稼虽不好,可也不至于开不了锅?”
“唉,你是不知,如今咱乡里也遭了蝗了!乌压压一大片过来,刚甩穗的庄稼一粒不剩,”招娣爹瞥了一眼婆娘,又饮了一口水,才艰难道,“如今倒有一条出、出路,隔壁村王善人家里还有余粮,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得嫁人,前儿个他送了二升米面并五十个鸡蛋来,想替他家大小子说亲……”
“爹!那人是个傻子!”招娣急红了眼,本就白净的面皮更是一片惨白。
听到这儿,夏颜垂下了眼,来这里时日多了,这样的事儿也没少见,可心里还是难受,这时代的女孩多是待沽的商品,逢家里过不下去了,就拿出来买卖。
她也曾想过自己有能耐了就帮她们一把,可她们身后是一个家庭,家庭背后又是一摊子烂事,一个拖一个,手哪里能够到那么长。自知没能耐一个个帮过来,便退回到屋里,坐在门口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