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夕阳染红了天际,几只麻雀从冒了芽尖的枝头跳来跳去,夏颜背过身去,望着苏敬文叹了一口气。
“雷家犯的不是小事,是祸国殃民的大案,”夏颜走到盆架前,拧了一块手巾擦拭着酸涩的双眼,而后坐到苏敬文面前,诚恳望着他道,“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事情走到这步,已不是人力可扭转的,若你心中真把何漾当兄弟看,就不该在此时为难他。”
夏颜极少有这般认真与他对话之时,苏敬文不禁一时看怔住了,只见她双眸清澈如水,刚擦拭过的脸颊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水意,下一瞬间低了头,用力搓了搓掌心,舔舔嘴角道:“既如此,恕我打扰了。”
夏颜松了一口气,起身送他出门,苏敬文一步三回头,行至楼梯口时又放慢了脚步,犹豫许久才道:“颜妹妹,冒昧问一句,你今年芳龄几何?”
“嗯?十六了,怎么?”夏颜没在意,顺嘴答道。
苏敬文连连摇头,磕磕巴巴许久也没说清一句整话,正巧另一边有客上门,夏颜只好匆匆同他告辞,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苏敬文呆呆立在门口,直到那一袭裙摆消失不见才回过神来。
东海停战,海港贸易也蓬勃发展起来。
这一日有个长期进货的商贩,来欢颜预定了一批成衣,可他所要的样式与中原服饰都不相同,夏颜把他请至里间商量。
“夏老板,我带来的图样您见过不曾?实不相瞒,我找了许多家,都说做不出来,还有些嫌有伤风化,不肯接单的。您这儿向来与别家不同,故想听听您的看法。”
“这种衣裳要做出来自然不难,只是我想打听些别的事情,”夏颜见过他带来的衣样,束腰低胸大摆,同前世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服饰十分相像,是以她对于这批服装所销往的目的地十分感兴趣,“这些衣裳不像中原款式,也不像西域的,您究竟想卖到何地去?”
“嗨,夏老板,你可知最近码头上来了一批商船,是从离罗大陆来的,那边的人个个高鼻蓝眼,这些衣裙就是那边女人的寻常衣着”商贩兴头头说了一通,眼珠子转了两圈,又怕被人抢走了生意,便转过话锋道,“咱们这种跑船的,说到底也是险中求富,这海上的大风大浪,命盘软的也不敢去闯啊,您说是不。”
夏颜笑着品了口茶,并未接这话,而是趁机提醒他道:“说句您不爱听的,您这笔生意恐怕难赚。”
这商贩一听,立刻抖擞了精神请教,夏颜便把这里的道理掰扯开说给他听:“我是做成衣起家的,自然晓得这里头的耗费,成衣不必量体裁衣,风险大成本高,您大老远带这许多衣裳过去,若是砸在手里,都没处哭去,您不如学别人那般,进几十匹好料子去卖,成本小,销路也广些。”
“哎,您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呢,可如今海关查得严,布匹抽税又高,幸苦跑了大半年,到手的钱少不说,还白担风险。这么一计较,倒成了赔本买卖,”商贩苦着脸抱怨几句,又正经道,“可成衣不同,只走寻常税道,比单卖丝绸划算的多。”
夏颜见他要把所有家当都投进来,不免又劝了几句,可对方心志坚定,也不好再多嘴多舌,应了如期交货,收下定金便恭送人出去。
这笔生意倒是提醒了夏颜,她来这里几年,连个小镇都没出去过,现如今听见大洋彼岸还有个世界,不免对此充满了好奇。
自打雷知县被关押,何漾就暂代知县一职,每日开堂审案,报案者也络绎不绝。
夏颜去看过一回,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只见他正襟危坐在高堂之上,原来痞痞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不苟言笑的表情,对待政务一丝不苟,赏罚决断,雷厉风行。这样的何漾,倒让人感到一丝陌生。
一直站到日落,也没找到机会同他说上话,倒是有几次眼神交接,在他的眼中瞧到了戏谑的神采,只是转瞬即逝,还让人以为是眼花了。
如今生意已经步入正轨,夏颜手里也攒下了几千两银子,却暂时没有扩张铺面的想法,一来手下得用人才不多,她实在抽不开手再做衣裳了,二是货源供应不稳定,此时再开铺面,无异于画地自限。
可这些银子白白放在手里可惜了,海运昌盛,白银涌入只会更加贬值,这些钱还是得投到生意里才能盘活了。
在欢颜铺子里,齐织娘的工艺要求最为严苛,不仅选料讲究,织造也繁复。别的绸缎庄里,最好的熟罗也就十一丝,可在齐织娘手里,就没有低过十三丝的,若是夏颜特定,还能加到十五丝,光是这份手艺,满城里能媲美的也就寥寥无几了。
可恰巧另一位身怀绝技的织娘也在欢颜。冯奶奶每日举着小藤条,一丝不苟地教导小学徒,从调丝、过糊到织边,手把手亲自教导,若是有谁手生了,小藤条可就毫不客气招呼过去了。有时候夏颜得了闲暇,也跟着学两手,冯奶奶也不因她是东家就客气,出了错照样罚。
夏颜学得越深,越是敬佩这些匠人。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光是这一项手艺,就够人琢磨一辈子的了。
“东家,上回您打听的缫丝坊,有些眉目了,”招娣把一张单子递到夏颜面前,上面记着两家作坊的招牌,“您瞧瞧这两家,可有合心意的,都是五年向上的老作坊了,伙计器具都是齐全的。”
夏颜仔细对比起来,都在小芦河沿岸,规模大小相当,可价钱却差了两倍不止。
“贵的那家,不光能缫丝,还能纺纱,料子我都看过,和市面上的相当,若是盘下来紧着些,质量还能再提一提,这样咱们自家也能采用了。”
夏颜思忖良久,约定了次日亲自去相看,才能心中有谱。两人说完了公事,又闲聊起家常来。
“听说你把爹妈接到城里来了?”夏颜拿出针线筐,同招娣坐到一处扎花,随意问道。
招娣抿唇一笑,把手上两块料子翻来覆去瞧,犹豫不决用哪个,“我爹妈腿脚不好,做不动农活了,不如让他们来城里开个杂货铺,勉强糊口就行。”
夏颜点了点橙黄那片料子,让她绣个盘绦纹,接话道:“这样也好,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比甚么都强,租铺子的本金可有了?”
招娣轻轻嗯了一声,年租十两银子,她多熬夜挣一挣也有了,家里的田舍不得卖,就便宜让人种了,每年分点收成,也比从地理刨食强。
夏颜知她手
头紧,多预支了两个月工钱给她,招娣自是感激不尽。
眼看日头偏西了,夏颜收拾起针线,往新仓街赶去。今日何漾归家,家里准是忙做一团,早早过去帮忙,心思也能安定些。
雷蚂蝗被押解进京了,据传要过三司会审。坊间传言五花八门,抄家株连的流言多不胜数,何漾自是成了议论中心,为了躲避邻里探听,他的消息也总是让鲍小龙亲自传递。
“把灶上的菜饭闷着,大郎得入夜后才能回,咱们先简单吃两口。”何大林点了香,敬给祖宗牌位,祈求阖家平安,儿子仕途顺利。
夏颜把刚买的白切鸡装了盘,温了一壶黄封,陪何大林吃酒。
“大妞儿,这些日子你来走动的少了,是不是心里有怨?”两杯下肚,何大林的话也多了起来。
夏颜闻言一愣,不解地望向何大林。
“刘家那儿催过几次,你也没回应,这门干亲可是不想认了?还有置办嫁妆的事儿,你也全不放在心上,”何大林沉默着,夏颜也是无话可说,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隐隐有了抵触,何大林抹了一把脸,重重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你们俩小的,何时才能让人省心呢。”
“您别瞎想,我同何漾,只是有些心结未解,有些话,我想同他说清楚了。”
“大妞儿,姑娘家,不能太要强,你在生意上呼风唤雨那一套,可不能用在内宅里,老话也说,难得糊涂啊。”
夏颜听他这话意味不明,不禁奇道:“您是不是知道甚么,何漾跟您说了?”
何大林一抽噎,打了个哈哈:“我哪里懂你们的弯弯绕绕,不过是怕你性子要强,折了你俩感情。”
夏颜扯了扯嘴角,握着酒壶不再说话了。
用完了饭,何大林往火盆里添了桃木和红豆,又撒了三钱朱砂,待见到衙门的马车行来时,便点起了火,一股股黑烟熏得人眼睛疼。
何漾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后头的夏颜,不禁对她展颜一笑。
轻巧巧跳下了马车,被何大林一把拉住,洒水去晦跨火盆。
“这都出狱多久了,还弄这一套。”何漾抬手挡脸,躲着喷来的水滴抱怨道。
“管他十天半月,这一道总免不了,少犯别扭,先跨了火盆再说。”何大林推他一把,见抬腿过了火盆,才露了笑脸。
何漾走到夏颜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个不住,辣的眼神把夏颜的脸都烫红了。
“怎么才几日不见,就消瘦这许多?可是生意上有了难处?”何漾想去牵她,可碍于老爹正盯着,只好管住了自己的手。
夏颜弯了弯嘴角,轻轻摇头,明明没见之前日夜思念,可真见到了人,连一句寻常问候都说不出来了。
一家人正要往里屋走去,突然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钻了出来,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叫了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