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何漾休沐,丽尚坊分店开张。
夏颜从何家小院出来,没去打听何漾的去向,却心中已然有数。双脚似不听使唤般,往东市走去。
还未进入牌楼,就闻见锣鼓齐鸣,龙狮共舞。东市打头第一家,三岔路口处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夏颜在对面茶社坐下,点了一壶旗枪,一边品茗一边欣赏着对街热闹的景象。
一个绕鼓的说书先儿来问可有想听的话本子,夏颜闲来无事,打发了他一角银子道:“旁的我不爱听,你给我说说对面那家铺子的典故,不拘野正,捡那些有意思的说来听听。”
这些跑江湖的人,平日里惯会搜集小道秘闻,当下也不拘谨,敲了一记小鼓,信手拈来道:“客官您还不知?这丽尚坊如今可是如日中天,不仅广阳王府的长史大人来捧场,就连咱们的新晋父母官何老爷也赏脸站台,这丽尚坊的两个老板娘也确实是能耐人,不仅把生意打理的有声有色,在官场上也混得如鱼得水。”
先儿开了这个头,也渐渐吸引了其他茶客来听,有人赏了一把大子儿问道:“两个妇道人家,为何有这般本事?”
“哎呦这位大哥,您莫非还不知这里头的脂粉情缘,”说到这句时,先儿装模作样停了片刻,直到下头有人起哄才又接着道,“其中一位老板娘,可是先前风靡一时的花魁姑娘,那身段啧啧,谁不害馋痨,之前倒台的雷父母可就是她的裙下之臣,还有如今的何父母,虽也算个兢兢业业的好官,可到底年轻气盛,还能逃得了这等温柔乡?哎呦呦,您瞅瞅,这不人就出来了。”
夏颜寻声望去,果然见何漾与晚晴并肩而出,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门外人声鼎沸,何漾歪着头轻声细语,晚晴则前倾仰首,含蓄点头。
交谈了约小一刻钟,何漾才抱拳告辞,晚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就未淡过。茶座里众人见完这一幕,俱都虚声连连。
夏颜撑着头,望向清澈的茶水,平静的水面倒映着自己的双眸,微微一眨,弯成了月牙状,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显得荒唐可笑。
要去质问他为什么和晚晴走近吗?显然已经没有必要了。
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是有自己的考量,也许并非出于私情,可明明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他却一再吝啬言辞,是在顾忌自己会干涉他的行事吗?
这样的相处,显然已经让夏颜倍感疲倦了。
其实她早该看破的,当初还住在何家时,他就是独断专行的性子,凡是先自己做决定,事后再通知别人。这样的性格,即使出于善意,也会让人倍感负担。
夏颜把杯中茶水饮尽,热气氤氲烫了心。
丢下茶水钱,大步流星往回走,顺手把新做的衣裳丢给了路边乞丐。
再次昂首阔步往前行时,脸上已带着轻松的笑意。
回到铺子里,夏颜把几个师傅叫到一处,对她们吩咐道:“寻常带徒,少则半年,多则数年才能出师,我如今要广招学徒,三个月就得出来做事,你们可有法子?”
师傅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回答。
夏颜见她们俱都面露难色,不禁莞尔一笑道:“当然,我也知这般要求确实严苛了些,可我要的学徒与寻常不同,不需全道工序都精通,只钻研其中一道即可。”
夏颜打算把所有工序拆分细化,专人负责其中一项,而后流水作业,这样便能极大提高效率。这种做法也非独创,通常药店里的配药小童都是这般作业,最精细的几料药材得东家亲自匹配。夏颜这么一解释,几大师傅都听明白了。
“如此自然不难,我们教导也更容易些,”蔡大婶在心里盘算着,接口道,“只不知东家为何做此打算,这样的学徒教出来,也不顶用。”
夏颜知道这些学徒肯来做工,多半也是为了学一门手艺,如今自己贸然改变,恐怕会落得天怒人怨,便解释道:“自然也不能让她们只学个半半截儿,可白养她们一年半载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让她们自行择捡,待做满半年,就可边做边学其他工序。”
其他人听了点头称是,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嘀咕这东家算盘打得忒精了。夏颜也知这样一来,自己多半会落得个苛寡的名声,可这也是眼下唯一迅速积累财富的办法,要短时间内丰厚家底同丽尚坊对抗,就必须把生意上的陀螺,再多抽几鞭子。
这边正商谈着细节,便有外面伙计来报,苏家大公子求见。
夏颜眉间蹙起,这苏敬文最近总爱来光顾,却不买东西,也不说正事,只扯些闲闻逸事。
夏颜刚要回“不得空”,苏敬文却厚着脸皮走到内院前头,站在堂屋门口腆着脸笑:“颜妹妹,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当着人面不好发作,夏颜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请他去铺子里小坐。
“你最近很闲?总爱往我这儿跑。”私下里只剩他二人时,夏颜也不同他客气,向来是直言直语的。
苏敬文被她暗讽得脸色微红,却依旧挺着脊背坐直,在夏颜面前,他早已练就了一副厚脸皮。
“颜妹妹,近日漾之可有来找过你?”苏敬文觑着她的脸色,试探问道。
夏颜乍然听见何漾名字,有一瞬间失神,很快又神色如常道:“未曾见过,你若找他,直接去衙门即可,他寻常不来我这儿光顾。”
“非也,我来只是想问问,他,他近日同晚晴,可有联系?”他这话说的小心翼翼,可夏颜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一丝醋意。
夏颜心头烦闷,突然有了种一吐为快的冲动,不禁一拍桌椅,提高了嗓门道:“他同谁交往与我何干?你们这些男人,整天围着这等女子转不觉愚蠢么?欢场情谊还当了真,整天做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给谁看?我都替你们害臊!”
苏敬文显然被她这副模样吓愣住了,他定定坐在原处瞋目结舌,想说上两句却觉得词穷,最后只得叹息一声:“颜妹妹,我知在你面前提起旁的女子,你心中不乐意了,可即使没有晚晴,我也不是自由之身。”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夏颜把他说的每句话拆开了重组,也弄不懂其中意思,只得投降道:“大少爷,我真是跟您说不到一处去,这样罢,您若有看得上的东西,尽管带走,都算我的账上。您家小公子也快出世了,不如带一套小衣小裤回去,您夫人也欣
慰不是?”
夏颜起了身,匆匆对苏敬文行了一礼,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苏敬文听出她话语中的送客之意,也不再做纠缠,缓缓起身跟过来,犹自说着意味不明的话:“你能跟内子和睦相处,自然再好不过。”
夏颜转过头翻了个白眼,开门时脸上还挂着鄙夷之色,下一瞬间见到了立在门外的何漾,顿时又僵住了表情。
“你小子何时来的?”苏敬文从后头冲出来,重重一拳砸到了他的肩上,抱怨道,“何老爷最近贵人事多,连我的席面都推了多次了!”
何漾对他抱歉笑笑,揉了揉被砸痛的肩膀,小声道:“你们家那位恐怕并不乐意见到我,是以我还是少出现为妙,省得给你们俩口子添堵。”
苏敬文这才想起何漾同雷家的这段过节,不禁又掩不住脸上的喜色道:“自打那位倒了台,她如今也不敢对我甩脸子了,你可算是我的恩人,救我于水火之中了,”说完这句,他又挤了挤眼色道,“我同你说的那事,可有眉目了?”
何漾心领意会笑笑,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怕不好办,总得看上头的补缺。”
苏敬文面露不悦,啧了一声嗔道:“你多替我走动走动,还能亏待了你不成,咱们俩不互相扶持,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夏颜看着他二人你言我语交流着,只觉无趣,干脆把门关上,留他们在外说话。何漾含糊应了几声,亲自把苏敬文送走了。
外面总算清静了,夏颜把先前收在空间里的老式缝纫机重新拿出,只是这回不再遮掩,连同脚踏板和台面也一齐组装好,坐在机子前轻摇脚踝,缝纫机便发出咔哒咔哒悦耳的声音。
何漾进屋时,就见着这副情景,他也未出声打扰,而是站在她身后静静地望着。
等到一只布包缝制完成,他才缓缓走上前,拿起包仔细查看起来,“这就是汤大家的缝衣机子?果然不同寻常。”
他顺着缝纫机头的脊线望去,眼神不经意间落到了她的手腕上。
夏颜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任他瞧,却也不做解释,自顾忙着手上的活儿。
“衙门里有了空缺,敬文便想替自己捐个县丞,可这位子岂是好坐的,课税、农桑、刑狱,哪件事不得操心劳力,凭他那养尊处优的性子,如何吃得了这等苦?”何漾故作轻松找起了话题,却没得到夏颜的回应,她只是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剪断了机子上的线头,又做起了别的活计。
“刘家那儿,你可是不打算认亲了?”他侧着身子,靠到缝纫机边,低下头问道。
“为何不认?多个亲人疼我,岂不是好事?”夏颜眯着眼笑,只笑意却未达眼底,脸上带着客气疏离之意,恭恭敬敬道,“您还有事?”
这样陌生的夏颜,让他没由来心头一慌,不禁深深吐纳一回,愈发小心问道:“那我们的亲事……”
夏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笑,手指按上了他的嘴唇,酥绵绵道:“我反悔了,何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