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家长大往往就在一瞬间。
第二天迎春等人照例前去学规矩,便惊讶地发现了异样。几个姑娘家,除了黛玉、宝钗和她自己,个顶个儿地打扮得如花似玉、娇媚可人。惜春弃了平日里常穿的碧色青衣,转而换了一身桃粉色撒金碎花罗衫,下面配的是莹白色百褶流仙裙,梳了个小巧的坠马髫,斜插了一根梅花璎珞珠钗;湘云则鬓角留了两根细细的辫子,梳了个百合头,银红缠枝海棠花褙子,显得娇俏可爱;不过最好看的还是探春,额前的华胜熠熠生辉,还插了一枝累丝南珠金蝶步摇,魏紫色束腰缠枝流云纹褙子,贵气典雅,落落大方。
黛玉轻笑一声,讥诮道:“怪了,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姐妹们都穿得这般鲜亮?若真是有何好事,怎么也不见丫头来跟我说一声,免得自己穿得跟个乡里人似的。”
宝钗看了看探春,笑而不语。只假装回头叮嘱莺儿把准备学规矩的东西都拿出来。
三个女孩儿互相看了看,分明都看见了各自眼中的妒意与不屑。昨儿个还聚在一块儿捉鱼捉得热火朝天,今天就成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迎春已经重活过一世,按理说年纪比她们大多了,又怎会不明白少女怀春那点心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像她们这般想替自己争一争,那也不是这么个争法啊!她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邓嬷嬷兴致勃勃地过来了,一进屋,便看见这一屋的珠翠环绕、环肥燕瘦,顿时一张笑脸拉了个老长。她是从皇宫到王府再到侯府各个高门大户辗转的老嬷嬷了,又岂会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八成跟隔壁读书练字的几个王孙公子脱不了干系。
心里不由叹道:这贾家的几个女孩儿胆子也太大了。虽说和那几个公子都沾亲带故,可这也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就是走的亲近些,都要谨防旁人说闲话。自己这是给了永安侯夫人陈家娘子面子,又对荣国府的史老太君还算尊重,这才肯来荣国府教规矩。
规矩规矩,都在心中,不是光在面子上做。这心里已然失了规矩,自己就是再卖力的教,也是徒劳。将来其中个把儿姐儿,看见个清俊的男子,万一做出出格的事,若是旁人往外说规矩是她教的,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只邓嬷嬷是个聪明人,此时并未点破,于是继续按照自己原先定的计划给这几个孩子教规矩。看见她们一个个的样子,邓嬷嬷计上心来,临时换了教跪拜。几番磕头下来,探春等人这满头珠翠的就累得叫苦连天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了大家回去用午膳。邓嬷嬷却独自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儿,把带过来的细软用品找包袱系上,收拾都爽爽利利地来到了荣庆堂。
那贾母正在吩咐鸳鸯给宝玉布菜,忽见邓嬷嬷挎着个包袱一脸正色走了进来,不由也收了笑脸,严肃地放下了筷子。那宝玉本来就不喜欢嬷嬷婆子的,如今这个外来的嬷嬷,是请来教府里姐妹规矩的。自从她一来,府里的姐姐妹妹就都有了事情做,他再也不能得空就去找她们说话玩儿了。
私底下就抱怨过好几回:好端端的姑娘家,学什么劳什子的规矩。像黛玉那般脱俗、湘云那般自在多好!
于是这会子本来吃饭吃得正香,看见这个邓嬷嬷竟然走了进来,不由心下恼怒,脱口而出道:“赶出去赶出去!哪家来的婆子,扰了我和祖母吃饭。”
邓嬷嬷知道这位就是贾府那位被史老太君宠得跟个眼珠子似的、衔玉的哥儿了。自己来到府里也有几日,多少也从那些丫鬟下人甚至小姐的口中听到些端倪:这位公子哥儿,是个爱在内帷厮混的。如今这么大了,还和家里几个姐妹丝毫不避讳,来来往往的。便是和那位史侯家的湘云姑娘,不算太近的表亲,也嘻嘻哈哈旁若无人。
这也就难怪早上那几位姑娘如此煞费苦心地打扮,心里有着别的算盘了。家风如此,内里的瓤子都坏了,一切学规矩都是徒劳。
贾母听到宝玉说出这样的胡话,顿时训斥道:“休要胡说!这是你祖母我请来的邓嬷嬷,连我都要敬上她三分,你这个泼猴儿!”说着忙对邓嬷嬷笑道,“我这孙儿光顾着吃饭,方才把邓嬷嬷认成是府里其他嬷嬷了。”
宝玉没想到祖母竟然对这样一个婆子如此敬重,他也不是那么无礼的孩子,便也起身跟邓嬷嬷赔礼道歉。
贾母怕留宝玉在这里,再说出什么胡话来。反正饭也吃的差不多了,就让她贴身的丫鬟袭人哄宝玉回去小憩。这边才赶紧问邓嬷嬷道:“嬷嬷拿着这包袱作甚?”
邓嬷嬷淡淡道:“老奴这就来给老太君赔罪。”
贾母大惊失色,“嬷嬷这话从何说起?”
“老奴自知教不好府里的几位姑娘,还请老太君让老奴回侯府。”
贾母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心里也猜出三四分,于是沉下脸来,问邓嬷嬷道:“可是我那几个孙女说了什么不大礼数的话,惹得嬷嬷不高兴了?无妨,你只管说出,我去管教。”
邓嬷嬷道:“规矩不懂可以学,可心中无规矩,便是老奴再怎么教也教不好了。老奴在宫里带过长公主,后来去王府跟着老太妃,承蒙厚爱又去帮衬永安侯爷家里。不求旁的,只求能把带出来的姑娘,能规规矩矩地教好,将来去夫家不吃亏,能给娘家长脸。可贵府的姑娘,心思大,有主意,恐怕老奴没有那个本事带。我就此告辞了。”
贾母一听这话,慌忙和鸳鸯并几个嬷嬷好言相劝邓嬷嬷好一阵子。可那邓嬷嬷也是个有心气的,任凭好说歹说,也不肯再留下来教,贾母只得客气地吩咐送邓嬷嬷出府。
那邓嬷嬷见史老太君眼神殷切,知道她心中所想,于是便道:“老太君放心,老奴是个有分寸的人,这几日在贵府的所见所闻,出府之后便与老奴无关,不会对人吐露半个字。”贾母对邓嬷嬷的为人还是很信任,如今听到这么说,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己必须得弄清楚!
刚要吩咐鸳鸯去把家里几个女孩儿带过来,就见赖大急急慌慌地跑了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贾母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旋即有些痛心又惋惜地皱起了眉,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可叫我那苦命的外孙女怎么办呦!”
鸳鸯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却也依着吩咐,去几个院中请了姑娘们过来。
待迎春几个到了荣庆堂,只见贾赦贾琏父子、贾政宝玉也都在了。薛宝钗和史湘云是外人也被请了来,和当下贾母要商议的事情无关,可想到刚才邓嬷嬷的事,贾母便也叫了她们。等探春、惜春、湘云三个一迈进屋子,那一身的花枝招展、各有千秋,贾母这个后宅看了一辈子的老妇人,顿时明白了过来。心下气得要死。
都说姑娘大了不好养,自己这才请了专门的嬷嬷来教习,结果……
贾政一眼看见自家闺女这一身的锦衣华服,金钗步摇的,想起昨儿夜里王氏在自己耳边吹的枕边风,那哪儿能不晓得是什么情况?可他以为的是,王氏想自己寻个机会常去和安郡王府、永安侯府走动走动,若是能卖几分王家、荣国府的面子,说不定也能给三丫头说个好亲事。那是父母之命呀!没让她自己个儿打扮一番主动出击呀!
这要是让卫若兰看见了,岂不是要笑话死咱家?这要是传出去,莫要说于自己、于琏儿的官声有损,对宫里的元春有影响,便是对府里其他女孩儿将来说亲,也是有大大的害处!这个妇人……平时看起来外面端庄内里精明,怎么现下也开始做起糊涂事来?
贾政瞪了自己女儿一眼,低声喝道:“大热天的穿这杭稠衣裳、又不是外出赴宴,打扮这番也不怕热了中暑?下午换了去!如今府里都在节省开支,你还这般奢侈,戴这些珠钗,不学学你宝姐姐,平实无华才是美。”
本来想着艳压群芳的探春,冷不丁地被父亲这么一说,顿时心里又几分委屈。
贾母深吸了一口气,以后再处理这几个丫头,找她们好好说道说道。眼下最要紧的,却是黛玉这件事。
“玉儿,你过来。”贾母慈爱地向黛玉招呼道。
黛玉不明,缓缓地走了过去。迎春看了看这一屋子的架势,心中有些难过地想道:八成是林姑父不大行了。上一世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其实细细想来,林姑父把黛玉送到自己丈母娘家,已经是做了托孤的行为。怕是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吧?
此时的贾赦贾政两兄弟,已经是两眼放光。仿佛眼前的这位小外甥女,不是一个孱弱的小姑娘,而是一座明晃晃的金山。两个人却都垂着袖,低着头,恭敬地等待着自己的母亲发话。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开口,说服母亲让自己房头的人前去。
贾母有些心疼地将黛玉揽入怀中,“玉儿啊,你扬州家里来信了。”
黛玉惊喜地笑道:“是吗?爹爹在信中说什么了?”
“你爹爹……近来身子不大好,希望你能回去看看他。”
那黛玉是个七窍玲珑心,一见外祖母的眼神,刚刚一进屋子,看见满屋的阵仗,心里就有几分不祥的预感。没想到被点名的是自己。此时却也顾不上哭了,忙辞了贾母,就要回去收拾东西去扬州。
贾母看了一眼满屋子的儿孙,心里忽然空荡了下去。自己活了这一世,出身侯门,又嫁了老国公。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老国公当年英姿勃发,家中没有多少兄弟纷争,年轻时也斗倒了几房妾室。如今自己成了最大的赢家,也是京城不少人羡慕的对象。
可放眼整个荣国府,真摊上事儿的时候才发现,连个能顶事的人都挑不出来。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子孙满堂,就是这般模样。
她没有喊来宝玉,因为晓得他一向爱跟着林妹妹,若是听说她要回扬州,指不定又要发什么狂。
林家是派人来接了。来的时候若非琏儿执意要去,黛玉也是一个人孤身前来。其实现在让她就这么跟着林家的家仆回去,也未尝不可。只是回去后,那姑爷林如海只怕也活不过太久,即便是重病,床前连半个儿子都没有。叫黛玉一个小姑娘家如何应付得来在?
可若是挑个人,又挑谁呢?
贾母把目光投向贾琏,本来琏儿是第一人选,可如今琏儿有公务在身,去个扬州怎么着也得十天半个月,更不用说在林家耽误的时日了。朝野瞬息万变,一旦人不在,不定会发生些什么。
贾琏不能走的话,政儿同理有公务也不能去。
那么这样一算就只剩下老大了。
老大……贾母皱起了眉头,派他去能行吗?
这么多年来,自己对老大一直有成见,古人云,三岁看老,就老大自小那个不爱念书,不学无术,又笨又庸碌贪财的性子,幸亏是个长子,不然不承袭这爵位,还真怕他被饿死。
能让老大去吗?
贾母在心里千回百转地思量着,也不是不能。以前觉得琏儿也跟他老子差不多,上梁不正下梁歪,除了长相比他好些,好色也就变成了风流。其他的一应缺点,贾赦有的琏儿都有。可没想到在黛玉这件事上,琏儿竟然站对了队,不但让林如海对荣国府感激不尽,还攀上了永安侯,歪打正着进了吏部。
如今做官也是响当当的。难不成老大这个做爹的,也有几分歪才?想起上回林丫头刚来,老大哭得样子,还真有几分姐妹情深来。这一点相比起老二来说,是不是要好一些?
正想着,忽然见二儿媳王夫人一步步急切但丝毫不乱地走了进来。
“老太太,这几日我身子不爽利,来迟了。妹夫他……他怎么就病入膏肓了呢?”王氏心疼地叹了口气,一脸的痛彻心扉,“可怜玉儿还那么小,以后恐怕就要在咱们家常住了。”
论演技派,邢氏远远不是对手,看着被削弱了管家权的王夫人,一经复出就在众人面前来了这么恭敬孝顺、亲情感人的一幕,邢夫人只得讷讷地呆着,心里却早把王夫人骂了个好几遍。
史老太君神色一紧:“谁告诉你你林妹夫病入膏肓的?家书只是说身体抱恙,思念女儿,你哪里听来的病入膏肓?”
王氏一愣,刚才还捶胸顿足的动作顿时停住了。病入膏肓只是她脑补的画面,她来的路上岂止是脑补了病入膏肓,连那林家的一个个大箱子、黛玉的嫁妆、房产地契都入自己金库都已经脑补好了。
冷不丁地被一发问,王氏尴尬地低下头去。贾政狠狠剜了她一眼,本就心说,探春丫头就是她给撺掇出来的。又来这么一遭!
史老太君看了看兄弟俩,心里有了几分主意。“好了,政儿你和琏儿都有公务在身,这回就让老大送黛玉回扬州吧。”
贾政夫妇一听,顿时急了,“娘!让大哥去这不能够吧?”
贾琏沉着脸,“二叔这是什么话?我爹是府里长子,理应替母亲处理家中庶务,怎么不能代表咱府里去姑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