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写《歌仙》,正遇到了瓶颈,辗转数日,不得其解。
她的心灵里,一时闪过了刘三姐杜鹃花一样的面容,一时闪过了刘四弟愁苦发黄的面孔,一时又化作了蜂群似嗡嗡嗡的可怕的众多的喊声“交租呵!”、“交租呵!”
一边又是赵大人正气凛然的面容。一边又是满目的疮痍,垂死的瘦得只有肋骨的人。
一面是明镜高悬,一面是血肉模糊。
赵大人、归县令,这些清官贪官的脸,都渐渐化作了同一片乌云,铺天盖地地压在了天地之间。
齐家兄弟、许家、章家,这些或大或小的地主的脸,都汇作了响彻天地的凶风。
林黛玉闭上美丽的眼睛,丢下笔。
她极力想维护心中最后一点对王朝的尊重,想挽留最后一点对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富丽堂皇的世界的认可,试图为养育自己长大的地租制度,做最后一点的自我辩解。
但一路走来,所有的,都在否定过去的那个世界。
万种难与人说的苦闷,都凝结在了心头。
季家的小姐,又来邀请她去花园里弹琴说诗,赏花荡秋千了。
“小姐们说,新进了一款胭脂,小指甲那样的一点点,就要价值几十两银子。还请林姑娘务必赏光。”
林黛玉没有回答,最后还是拒绝了。
她在满腔的烦闷中,不想看到她们涂抹着脂粉的脸,隐蔽地谈论着未来夫婿的家里,有多少个不老实的通房时的哀婉,也不想看到她们温柔的假面,和温柔的罚一个九岁小女孩时的理所当然。
哀婉和理所当然,汇聚于一身时,就比洪水猛兽都还要可怕。
她害怕。
尽管——她曾经也是这些人里稍微特殊点的一个。
而今唯一能稍解苦闷的,就是叔叔带来的那些西洋的“大逆不道”,“无父无君”的书籍。她慢慢翻开,又凝神再读。
读到拼尽性命高呼“人、人、人!”的牺牲者时,少女垂下了眼帘。
她想起了那天林若山的那些朋友们。
那天,她正坐在屋里想着心事,忽地有婆子来叫她:“林姑娘,林大爷叫您过去。”
林若山要向自己的侄女介绍几位好朋友。
林若山的几个朋友,都是行商的。他一向广交三教九流,对什么人,都没有多少偏见。
林家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当林若山向她引见自己的这几位好朋友的时候,黛玉并没有感到惊奇。甚至觉得这些人风采都很出众,不像她印象里的商人。
直到引她来的婆子嘀咕“哪里有叫侄女随随便便去见外男的叔叔”,又用鄙夷的眼光扫视她。
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忘了那一套“男女大防”了。
直到林若山那些风度翩翩的朋友一一和她打过招呼,态度轻松随意,就像是对家里直系的男孩子那样的温和可亲。她才想到自己为什么会有点“多忘”:大约是不必用到这一套的地方待多了,不会用这一套的人见多了,她也就慢慢忘了这一套了。
不过,还是“多忘”要令她更舒服。
叔叔的朋友,也是不用这套的人,也令她心里更舒服了一些。
“怎么?你们的生意......不好吗?”林若山问道。
一个留着长胡子,露出的眼睛却又圆又大,显得很年轻的人,答道:“怎么好?哼,怎么能好!一向是这样,一直是这样。都是强盗!”
另一个面色苍白,颇有点弱柳扶风的美男子,则叹道:“若山,你看今天,阿申就没来。他因为拒绝交地租,给一个来砸工厂的纨绔打伤了,在家里养伤。”
其中最年长的那一个,则是说:“唉,上面争成了乌眼鸡。下面还要交钱,给他们争。到头来,都是两面倒霉。我家的那个孩子,不懂事,穿了一身鲜亮的衣服,叫江小侯爷瞧见,给收拾了一顿。便又勒令我家多多进贡。”
林黛玉最近因事萦绕心头,听到地租二字,就觉刺耳,不自觉蹙眉:叔叔的这些朋友,都是行商的,哪里要交什么地租?
越听心里越是疑惑。
林若山早就注意到了黛玉的疑惑,到她的疑惑都快溢出来了,才含笑对自己的朋友们说:“忘了跟大伙交待,小侄黛玉曾写过些话本子、小说,大约诸位也看过一两本。”
当听到眼前这位少女,就是《烈女祠》的作者林潇.湘的时候,其中留着长胡子,眼睛却很圆很大的那个人,激动地直接站起来了:“了不得!如此奇书的作者,原是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奇女子!”
那位面色苍白的美男子,也含笑道:“不才也久闻潇/湘君子之名。家中妻室,对《杨柳树》可谓爱不释手。”
众人一一都表惊奇钦佩。
从来没有被这么多算是长辈的人,在这方面做过如此肯定。少女的脸上顿时飞起红晕。
林若山道:“不过,黛玉最近遇到了一点瓶颈。”
林若山慢慢地借由这个话头,把黛玉引入到了众人的话题当中。话头开始无意中偏向了“地租”。
交谈了一会,渐渐地,黛玉知道了一些令她十分惊异的情况。
那个虽然留着长胡子,眼睛却又大又圆的,叫做陈与道。
他曾经和林若山一起,扬帆出海,还在海外,有过产业。归来之后,购买了一批西洋的机枢,要从原料开始,做“万家织布”的买卖。
只是这买卖要做大,就要有足够的土地。
陈与道早年出海,是变卖尽了家中的田地。这次回来,他四处去求购田地,一种棉花,二做织布厂的场地。
不意良田大多属土豪劣绅所有。而这些土豪劣绅大多与当地官府息息相关。他好不容易花大价钱买了几块地,生意刚刚有了起色,官府就找上门来,说他没有在田册上登记,是“谋夺士子良民田地,侵占良田,使百里种棉花,荒废农耕”。
不得以,陈与道只得花费了大量的钱财,去贿赂官家。但每年仍以“荒废农耕”的名义,时不时上门打秋风。
陈与道为商,本就是低人一等,罪名简直是随便人捏造的。因此不得不常年人为地亏本。
而没有来的那个,叫阿申。阿申和陈与道情况差不多。只是他的厂子的机枢,更是西洋的发达机枢,但却要依赖水利发动。因此只能找那些沿河的土地。
偏偏那些沿河的大片土地,因往来便利,大都是属于豪门贵府或土豪乡贤所有。阿申买不起,也和他们硬碰硬碰不起,只能想办法去奉上大笔钱财去租。
那些人,胃口也特别地大。他们什么事都不干,只凭这土地的地租,就能吃掉阿申辛辛苦苦生产好几个月的利润。
阿申为此苦恨不已,咒骂这些吃地租的大地主都是“寄生虫”,“没卵蛋的王八羔子”,去年抗交了厂子的地租,因此被一个纨绔带着一批打手打得鼻青脸肿,还被砸了昂贵的西洋机枢。至今还躺在家里缓不过劲。
而最年长的那个,出身倒不俗。他本是当朝一个豪族的庶子,因家里长兄读书,他就被安排去行商。
他在南方,接触了与海外颇多联系的阿申等人,也受其影响,慢慢做起海商生意。
只是像他这样的,本来就是宗族、豪族的附庸。上面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去给长兄铺垫门路,甚至打通宫门,参与真龙的内战。他也不得不从。因此也是日渐难过。越发地痛恨所谓的宗族、所谓的父慈子孝、所谓的伦理道德。
还有做生意积累了一大笔钱,却不敢花销的。
诸如种种。最后,那个脸色苍白的美男子,叫做黎玉郎的,叹道:“自秦以来,乃有此天下。而今,我等却只恨此等天下长存!”
陈与道哼了一声,冷笑道:“如今时日坎坷。民间民生流离,上头老皇帝形如朽木,下面几个乌眼鸡似的。我倒希望那老皇帝死的快些!我楚七哥哥......”
“从义!”黎玉郎喝了一声,以眼神止住了他的发言,慢慢摇了摇头。眼光看黛玉。
只见黛玉先是很震惊,却对他们的这一番话,并没有什么厌恶恐惧之情,反而隐隐有欣然赞同之色。
陈与道拨开黎玉郎的手,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那些什么地租、什么狗屁皇帝、狗屁宗族,本来就该都死干净!何况这位黛玉小友是《杨柳树》、《烈女祠》的作者,我等这一番肺腑之言,当不至于吓到她。”
又说了一会话,几位朋友才逐渐散去了。
林若山待人走光,才问黛玉:“如何?”
黛玉叹道:“受益匪浅。我从前,对商人的看法,也是受了儒门约束,太狭隘了。”
林若山笑道:“你结合自己的《歌仙》,再想想。”
此后,林黛玉便苦苦思索。
至今日,才终于有了头绪。
她终于定下心来,提起了自己的武器——自己的那杆子笔,写下了序言:论天下之大恶者,无出于地租之外也。
无论是刘四弟他们,还是阿申他们,面对的,其实不是一个、两个的章家、齐家、赵大人。而是这绵延千年、养活了无数赵大人、齐家、章家、许家的东西。
此后,与人间,两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