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寄素白天打发了余嬷嬷,当晚,内廷司便派了几名管事过来查问。
南吴国的皇后傅氏是世家嫡女,出身高贵,但吴国后宫却是由碧瑶夫人说了算。
薛寄素听说过碧瑶夫人,据说,她是南吴第一美人。
虽然碧瑶夫人出身低微,只是个在江边靠打渔为生的渔家女,但因天生丽质、容貌倾城,极得吴国周慧帝的喜爱。自入宫后,一直宠幸优渥,宫中无人敢掖其锋,就连手握凤印的傅皇后,都不敢和她正面交锋。
这个碧瑶夫人显然不止生得颜色好,还有一副七窍玲珑心肠。
薛寄素是永宁侯夫人,生前常和京师的贵妇人们打交道。不论是西宁国人,还是南吴国人,亦或是北齐国人,提起吴国的碧瑶夫人,从来只有称赞她美貌的,鲜少有人诋毁她的名誉。
这可不是光凭美貌就能做到的。
碧瑶夫人如果没有一点手段心机,世家出身的傅皇后怎么会被压得抬不起头?
太薇公主生母早逝,不得周慧帝喜爱,平时在宫里形单影只,犹如一个隐形人。
碧瑶夫人身为后妃,和太薇公主无仇无怨,当然不会因为几个奴才,就朝她发难。
而且,为了显示她的慈母之心,碧瑶夫人不仅把余嬷嬷和希芸扔到比内廷狱更加险恶的冷宫去做苦力,还命人往长春阁送来几大箱各色绫罗绸缎,以示安慰。
薛寄素毕竟对吴国后宫一无所知,发作了余嬷嬷后,暂时震住长春阁上上下下几十号人,不想再节外生枝,得了碧瑶夫人的赏赐,便亲自去椒房殿谢恩。
她已经打听清楚了,太薇公主闺名叫周瑛华,生母是北齐国人,生前不得盛宠,死后也没什么哀荣。太薇公主在宫中无依无靠,连封号都是钦天监随意拟定的。
身为一个无宠的公主,对待奴才,她可以肆无忌惮,但面对碧瑶夫人这样的后宫之主,她必须学会放低姿态。
前生,她的婆母永宁侯老夫人孟氏性子刁钻,丈夫崔泠疏离冷漠,为了讨得婆母和丈夫的欢心,她收起闺阁小姐的娇气,千依百顺,做小伏低,任打任骂,毫无怨言,足足当了七年的孝顺媳妇。
她的隐忍和涵养,就是在那七年间慢慢打磨出来的。
碧瑶夫人的寝宫名为椒房殿,寓意昔日汉武帝对陈皇后的椒房之宠。
殿前的侍者们看到薛寄素,并未阻拦,笑嘻嘻将她请进东厢房:“太薇公主来了,娘娘正、念叨您呢!”
东厢房满室宝光浮动,极尽奢华。
碧瑶夫人是平民出身,对金玉之物格外衷情,周慧帝为哄爱妃高兴,常常以大批金块玉石作为赏赐,椒房殿西边配殿的甬道,都是用价值千金的蓝田玉铺就的。
薛寄素跟着罗衣侍者走进东厢房,规规矩矩向碧瑶夫人问安。
碧瑶夫人坐在窗下,手里鼓捣着一串铜环,她穿一件红地凤穿花纹云锦褙子,暗花堆纱裙,簪环朴素,笑容可亲:“瑛华可好些了?”
这位在吴国后宫呼风唤雨的宠妃,打扮穿着,一如寻常民间妇人,眉宇间,不见一丝倨傲。
虽是简单素容,仍不掩其国色芳华。
薛寄素垂首:“劳江母妃挂怀,我已经好全了。”
碧瑶夫人笑意盈盈:“不巧前儿个双君也病了,我因忙着照料她,一时没照管到长春阁,让你受委屈了。那些奴才不老实,你只管打发她们,不用顾及我的面子。这一次实在是我疏忽了,前几天内务府刚刚把新进宫的宫女送到内廷司,她们都是管事嬷嬷精心挑选的可人儿,知冷知热,老实本分,还没发到各宫去当差,你第一个去内廷司挑选,看谁顺眼,就让谁跟着伏侍你。”
育碧公主周双君,是周瑛华的姐姐,碧瑶夫人的女儿。
“母妃慈爱,我就却之不恭了。”
“好孩子,难为你明白我的难处。”
彼此寒暄了几句,眼看快到用午膳的光景,薛寄素婉言告辞。
碧瑶夫人犹豫片刻,温言挽留她:“前儿个皇上出宫打猎,得了好些鹿肉野味,小厨房的烧鹿肉做得很好,瑛华不如留下来陪我一道用膳,也好尝尝你父皇亲手猎的鹿肉。”
薛寄素眉头微蹙,碧瑶夫人和太薇公主从来不算亲近,就算碧瑶夫人有心想安抚她,也不必热情如此吧?
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忽然听得屋外一阵朗声大笑,一个面阔方耳的中年男子踱步走进来:“玉贞,你又在四处推介朕的鹿肉啦?”
这男子头戴金冠,身着一件宝蓝色神仙富贵纹常服,容貌只是平平,但言谈间器宇轩昂,威势十足。
能够随意出入后妃的内室,这男子,自然就是南吴国皇帝周慧帝无疑了。
屋里的宫女、内监纷纷拜倒在地。
碧瑶夫人款款起身,也要下拜,周慧帝一把搀住宠妃,柔声道:“这是你宫里,别跪来跪去的。昨晚听见你咳嗽,今天请太医来看过了?”
碧瑶夫人脸上一阵薄红,斜睨周慧帝一眼,嗔道:“皇上,臣妾只是咳了两下,不碍事的。”
目光转到一旁的薛寄素身上,“瑛华今儿个来给臣妾请安,难得她一份孝心,臣妾想让她留下来,一道品尝皇上亲手猎的野味。”
周慧帝顺着碧瑶夫人的目光,望向薛寄素,神情有些茫然。
薛寄素心里有些发冷,这位皇帝,竟然没认出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人父母,无论平时有多偏心,也不该连亲生骨血都认不出来!
碧瑶夫人挽起周慧帝的手,小声提醒:“皇上,这是长春阁的瑛华,钱妃的女儿,您忘了?”
周慧帝喔了一声,看样子还是没想起来周瑛华是自己的第几个女儿,“原来是瑛华啊,知道来向你江母妃请安,这很好。来人,把西宁国使臣送来的那箱猫睛石,赏给……”
碧瑶夫人凑到周慧帝耳边:“瑛华的封号是太薇。”
周慧帝立即道:“赏给太薇公主。”
薛寄素略一躬身:“谢父皇恩赏。”
碧瑶夫人见目的已经达到,站在周慧帝身旁,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薛寄素心领神会,当着周慧帝的面,和碧瑶夫人演完一场慈母孝女的戏码,默默退出椒房殿。
碧瑶夫人的用意很简单,一来,让周慧帝亲眼看到她的贤惠大度,免得以后傅皇后拿余嬷嬷的事讥讽她;二来,让太薇公主明白,皇帝早就将她这个女儿忘得一干二净,她若想在皇宫中站稳脚跟,只能选择投靠椒房殿。
回到长春阁,称心和如意连忙命粗使宫女去膳房催饭食。
等了半天,宫女们还未将饭菜送到,周慧帝的贴身太监倒是上门了。
太监带来一盒玲珑剔透、色彩清亮的猫睛石,“这是皇上赏给公主的。猫睛石是西宁国的特产之一,一颗价值百金,那天袁郡主在袁妃宫里求了半天,皇上都只舍得给她三颗,公主今天真是交了好运。”
如意接过雕花匣子,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塞到太监手心里:“大热天的,劳公公大老远走这么一趟,这是给公公润口的。”
荷包里的银两,都是从余嬷嬷和希芸的房里搜出来的。两人里应外合,偷了不少长春阁的摆设玩物,托太监卖到宫外去,借此赚了大笔银两。薛寄素一个铜板都没便宜她们,收缴的银两全部如数充入长春阁的公账。
太监掂掂荷包的分量,满意地点了点头,“多谢公主赏赐,奴才不打搅公主用膳了,这就回去向皇上复命。”
如意记得太薇公主的吩咐,连忙道:“还请公公留步,不知那西宁国的使臣,是什么官职?现今下榻何处?”
太监漫不经心道:“这个咱家也不清楚,听说是田家的什么亲戚。”
一旁的薛寄素听到“田家”两个字,脸色骤变。
如今天下三分,北边是北齐国,南边是南吴国,西边则是西宁国。
三国曾经忽有征战,不分胜负,战事打打停停,一晃就是百年有余。
北齐、南吴、西宁虽然谁也不肯服谁,但从不限制民间互通往来,随着三国商贸发展,越来越多的老百姓不愿意再动刀兵,三国王室偶有摩擦时,也不再陈兵国境,而是以联姻的方式代替征战。
各国大族之间,也能互通婚姻。
薛寄素的二婶婶田氏,就是南吴国人。
田家只有一个通事舍人田文通,官职低微。薛家被灭族之时,田氏这个异国出身的女眷没能躲过噩运,和丈夫一起,惨死在西宁京师的菜市口。
可怜薛二叔和田氏的一双儿女,还不满十岁,也成了刀下亡魂。
田氏是南吴国人,嫁到西宁国薛家之后,因为道路不通,和娘家少有往来。
田家的亲戚,应该都是南吴国人才对,怎么会成为西宁国的使臣?
薛寄素有些坐立难安,她急需知道西宁国京师到底是什么状况。
从如意她们说的年号来推算,现在应该是薛家被族灭之后的头一年,崔泠已经风风光光将孟巧曼娶进侯府,刘皇后退居冷宫,朝中是孟丞相一手遮天。
薛寄素已经死过一回,阖家被灭,亲人手足一个都没能活下来,她虽然重又苟活一世,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除了报仇之外,她找不到其他能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眼下,她需要找到一个由头,一个能够重返西宁国的借口,她要让孟氏和崔泠血债血偿,让他们也尝一尝身死族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