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娘力气大,不到片刻工夫,乌篷船已经划到水榭跟前。
称心和如意先跳下船,再回头搀扶周瑛华。
周瑛华倚在船头看水里的游鱼,故意拖延了一会儿,等周衡和其他皇子走到前头,才慢慢下船。
卫康刚好也才走下舢板,从周瑛华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吐出四个字:“忘恩负义!”
周瑛华摇摇头,没说什么。宫里到处都是碧瑶夫人的眼线,她可不敢跟卫康同船,和傅皇后比起来,育碧公主明显更加疯狂执拗。
水榭建得高,先要爬上一段长长的阶梯,才能看清阁子里的情景。
席上众人一边欣赏窗外的秀丽景致,一边聆听乐班的表演,吃酒的吃酒,说笑的说笑,好不热闹。
皇子们一到,尤其是周衡和庄王卫康一现身,傅皇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招手让两人坐到她身边去。
趁着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周衡和卫康身上,周瑛华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群当中,挑了个不显眼的位子坐了。
同桌的几位闺秀笑着和周瑛华寒暄,没有人问她为什么姗姗来迟,坐得最近的两个小姐还抢着为她解说乐伎们奏的是什么曲子。
这几个贵族小姐身世并不显耀,她们的父族全都留在国都,而她们却能够获准随驾避暑,多半是周慧帝有意为之:大皇子周衡已经到了大婚的年纪,皇子妃早已经定了杨国公家的嫡小姐,但侧妃和选侍的人选一时还没消息。按周慧帝的意思,大概是想从这次伴驾的闺秀中挑选。
周衡虽然没有太子之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慧帝对长子的倚重,满朝文武俨然已把周衡当成太子看待。
大皇子妃就是南吴国的未来皇后,皇后必须出身高贵、贤良大度,所以朝廷遴选皇子妃时,只有世家嫡女才有资格报选。
而侧妃的要求可以放低些,端看容貌举止可不可人,周衡喜欢不喜欢。
除了世家大族的远支旁系,朝中六品以上官员的女儿们也都在挑选之列。这批闺秀对此次来行宫的目的心知肚明,就算是装出来的,行事也要比寻常贵女亲和谦逊些。何况太薇公主虽然不受慧帝宠爱,但怎么说都是大皇子周衡的亲妹妹,她们巴结还来不及呢,自然不会和周瑛华为难。
周瑛华喝了两杯冰水湃过的雪泡梅花酒,悄悄环顾一圈,果然看到育碧公主、傅容正坐在傅皇后右手边,袁盼儿则和袁妃同席——卫康既然来赴宴,那一心恋慕他的育碧公主和袁盼儿肯定不会缺席。
幸好卫康邀她同船的时候,她一口拒绝了,不然让这几个喜欢争风吃醋的小丫头看到,她就麻烦了。
傅皇后不管有多厌恶她,顶多就是待她苛刻些,时不时给她难堪,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而育碧公主报复心非常重,不管是谁惹了她,都讨不了好,看看公孙慕梅的下场就知道了。
袁盼儿心眼狭小,育碧公主偏执易怒,傅容深不可测,卫康的桃花债,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这样看来,公孙慕梅其实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在一切都还没明朗之前,及早抽身,才不至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酒过三巡,傅皇后给掌事嬷嬷使了个眼色。
掌事嬷嬷越众而出,拍了拍手,乐伎们立刻停下奏乐。
乐班的曲声一停,阁子里霎时安静下来,众人不敢继续高声谈笑,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很多。
几列罗衣宫女端着一只只小蒸笼,鱼贯而入。
席上每人跟前都有一只小蒸笼,宫女揭开盖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原来是蒸螃蟹。
如意洗净手,半跪在桌前替周瑛华拆蟹。
周瑛华不动声色,依旧同身旁的闺秀低声谈笑,心里却暗自纳闷:秋浓菊黄时螃蟹最为肥美鲜腴,那才是吃螃蟹的好时候。眼下正值酷暑时节,螃蟹个头还没长大,蟹肉也不鲜嫩,傅皇后怎么会挑在这个时候请众人吃螃蟹?
而且还特意在散席前才让膳房送菜,分明是刻意为之。
傅皇后扬声笑道:“这些螃蟹是从江南那边连夜加急送来的,下锅前蹦跶得可欢腾了,你们尝尝,看看滋味可还好?”
众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接傅皇后的话。
周瑛华发现,席上的闺秀小姐们脸色都有几分尴尬,而和傅皇后坐得最近的袁妃和袁盼儿正捂着嘴巴偷笑。
育碧公主则面色铁青,双眼发红。
傅皇后瞥了育碧公主一眼,伸手拈起盘子里的一只螃蟹。
掌事嬷嬷连忙赔笑道:“娘娘,小心伤着手,让奴才来拆蟹吧。”
傅皇后讽笑一声:“几只水里的畜生罢了,能横行到几时?本宫自己动手,你们不必伺候。”
正低头鼓捣蟹膏蟹肉的如意听了傅皇后的话,连忙放下手里的金剪子,站到周瑛华身后。
闺秀们见傅皇后已经开始拆蟹了,一咬牙,纷纷挽起袖子,露出一双双纤纤素手,跟着一起拆螃蟹。
小姐们头上珠翠簪环堆盈,脖子上挂有璎珞、项圈、金锁,手上戴了玉镯、金钏,腰上配有玉饰,掰螃蟹时,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当,倒是把盘碟碗盏的磕碰声给盖过去了。
韩家小姐一边剥蟹壳,一边凑到周瑛华耳边,悄声道:“椒房殿那位,原来是卖螃蟹的,民间的老百姓给那位取了个诨名,叫螃蟹娘娘。自她进宫以后,京师里的达官贵人家都不敢再摆螃蟹宴了。”
周瑛华恍然大悟,傅皇后这是心里有气,故意折辱碧瑶夫人。
看来这场宴席的目的很简单:大皇子周衡和育碧公主都在水榭里,席上的闺秀们想要给傅皇后和周衡留下好印象的话,就必须旗帜鲜明,彻底和碧瑶夫人划开界限。
敢动手拆螃蟹的小姐,才会被傅皇后挑中。
傅皇后在等贵族小姐们表态。
事不关己,周瑛华擎着翠玉酒杯,只管看戏。
碧瑶夫人虽然受宠,说到底只是一介宠妃罢了,而大皇子周衡是南吴国的继承人,未来的南吴皇帝。
育碧公主再厉害,终归还是要嫁人,讨好她能有什么好处?而如果能够嫁入大皇子府,那就摇身一变,成了皇室中人,以后说不定也能和碧瑶夫人一样当上贵妃,到时候谁会怕一个没有母族依傍的庶出公主?
众人思量一番,惟恐掰螃蟹不够积极,被傅皇后嫌弃,纷纷丢掉娴雅淑女的派头,十指翻飞,一阵噼里啪啦,转眼就把一只只螃蟹拆了个七零八落。
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们,平时吃饭都不用自己动手,菜都是丫鬟帮着挟到碟子里的,今天大多是第一次自己拆螃蟹,竟然没一个害怕迟疑的,个个都动作飞快,眼黑手狠。
傅皇后满脸含笑,看着南吴国的世家贵女们将一只只螃蟹大卸八块,仿佛碧瑶夫人真的在她眼前被撕成一块块似的,心情舒畅,快意无比。
周衡既是周慧帝的长子,又是唯一的嫡子,甫一出生,就被周慧帝接到身边亲自教养长大,授课老师都是鸿儒国士,学的是经史子集和朝堂政务,来往的是世家子弟和当朝名士,不大关注后宫妃嫔们的纠葛,螃蟹娘娘这个称呼,他从未听说过。
但一看袁妃和育碧公主的脸色,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衡心里不由暗叹一声:母后虽是一心为他着想,可做出来的事,总是如此小家子气。但愿他的嫡妻杨氏是个稳重聪慧的贤内助,就算相貌丑陋些,也不打紧。
傅皇后宫里的嬷嬷们在阁子里四处走动,观察每个小姐的动作和表情。
才一转眼,一众闺秀们已经拆完第一只螃蟹,开始拆第二只了。
韩家小姐看同桌的其他小姐都拆完了一只,心里发急,手上动作大了点,蟹脚在指尖划了道狭长的口子。
“嘶,好疼!”
韩家小姐眼圈一红,想起临行前母亲的谆谆嘱咐,不敢耽搁,顾不上包扎伤口,含着两泡泪水,忍痛继续拆蟹。
周瑛华摇摇头,趁人不注意,把如意拆好的螃蟹挪到韩家小姐面前。
韩家小姐朝周瑛华笑了笑,埋头接着忙活。
小姐们卖力拆蟹,而列为公主、宗亲都在看热闹,皇子们更是悠闲。
有几个促狭的,一边吃酒,一边躲在角落里品评诸位闺秀,这个说王家小姐气质出众,那个说李家小姐身形苗条。
卫康完全没察觉到阁子里的诡异气氛,一直在吃吃喝喝:“吃螃蟹须得佐酒,要醇酒最好,来人,给本王拿盏金玉液来!”
金玉液是南吴国的御酒,色如琥珀,醇香柔和,酒液泛着金光色泽,故名金玉液。
宫女们连忙取来御酒,一人为卫康拆蟹,一人研取姜醋蘸料,一人为他斟酒,一人为他打扇,还有一人手持巾帕,随时预备伏侍他净手。
碧瑶夫人对螃蟹娘娘这个诨名非常忌讳,育碧公主身为人女,眼看着傅皇后拿螃蟹暗喻生母,早存了一肚子的气,又见卫康左拥右抱,浑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犹如火上浇油,妒火和怒火交织在一起,从脚底心直窜向头顶,烧得她柳眉倒竖、睚眦目裂。
“哗啦啦”一阵嘈杂响动。
育碧公主霍然站起,宽袖一甩,把桌案上的碗碟盘盏一股脑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