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是崔泠的爱驹,因为四蹄长有一撮雪白杂毛,所以被命名为飞雪。
冯尧急得直跺脚,他生得胖,厚重的脚底跺在院中的青砖地上,震得嗡嗡响:“我去追五娘!”
“不必。”
崔泠拦住冯尧,“她不是周皇后的对手,让她去山上清静清静也好,免得她捅娄子。”
“侯爷是故意的?”
冯尧抹去额角的汗珠子,“我说侯爷怎么和五娘较起真了。原来是为了把她骗到五台山去。”
这一句,无疑是不打自招。
崔泠扫一眼冯尧,冷笑一声。
冯尧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叫你嘴快!叫你嘴快!”
“别耍贫了。”
出了永宁侯府,崔泠拐进一条窄深僻静的巷道中,“为什么提前回来?不是让你去盯着东城的御林军吗?”
冯尧挠挠束成高冠的头发,他是武人,不大习惯五品将军正经的朝服衣着,如果不是为了找个由头提前返回京师,他才不会穿戴得这么正经齐整:“还不是让周皇后给闹的。”
“小皇帝准许她插手军队的事?”
冯尧两手一拍:“她倒是没敢打军队的主意,可她让驻守东城的两伙屯军打起来了。”
崔泠眉峰轻蹙:“怎么回事?”
“周皇后今天不是传召命妇进宫吗,说是要给小皇帝选妃。”冯尧朝崔泠挤挤眼睛,“我还纳闷呢,这周皇后怎么这么大度?才刚当上皇后没几天,就急着给小皇帝送美人,从没见过她这么贤惠的,原来是等在这里!她把世家小姐们全招到宫里,什么琴棋书画,诗赋礼乐,绣花啊歌舞啊厨艺啊,全都比了个遍,不仅比,还一个一个评出名次高低,列成单子,贴在门墙上给众人观看品评。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小姐们,个个都是家里的姑奶奶,争强好胜,明争暗斗,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哪一个是好惹的?几场比赛下来,全跟乌眼鸡似的,瞧谁都不顺眼。”
崔泠冷笑一声,“她想让世家们窝里斗?”
冯尧撇撇嘴,骂骂咧咧道:“周皇后的手段是拙劣,可架不住世家们面和心不合啊!尤其那几家原本就彼此看不顺眼的,听说小姐们为了赢过对方,全把看家本领给使出来了。不用周皇后架桥拨火,才出宫,她们就在宫门口起了争执,其中一家撞了这家的马车,这家又撞了那家的,闹得不可开交,摔了不少小姐太太。东城那边的两伙屯军分属不同的指挥使管辖,刚巧他们两家的女眷在宫门口吵了一架,其中一位老太太还摔伤了腿,两伙屯军得知消息之后,也光着膀子干了一场,幸亏都督府的参事制止及时,不然搞不好得哗变。”
说到这,冯尧长长吁了口气,哗变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朝廷不追究,还算好的,一旦朝廷派钦差认真彻查,从都督府到屯军所的芝麻小官,全都得一把撸了!
崔泠脚步微顿,“消息传得这么快?”
京师和东城屯军所,一来一往,怎么说也得一个多时辰。
冯尧支吾片刻,心一横,老老实实道:“我不是嫌营里寂寞嘛,专门差使几个跑腿的替我往来传话,让他们给我说些京师里的新鲜事解闷。估计是他们不小心走漏了消息。”
崔泠淡淡地扫冯尧一眼,冯尧既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赶回京师,那肯定不是估计,而是确定了。不然他不会只因为将军府多了几个美人,就贸贸然抛下正务,赶回京师。
冯尧向来喜欢探听世家们私底下的龌龊事,看他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多半是因为他对世家小姐们的才艺比赛很感兴趣,特意找人时刻注意宫里的动静,还滥用职权,让斥候来回传递消息。
没想到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无意间把京里的消息散播得沸沸扬扬。两位指挥使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再经旁边的人一鼓动,不打一场,怎么对得起军人血性。
“你说错了。”
崔泠抬头,看着街旁亮起的一盏羊角灯笼,眸中寒光流动,“周皇后的手,还是伸到军队里去了。”
冯尧一扬眉,“怎么可能?她一介深宫妇人,又才来西宁国没多久,军队森严,岂是她想安插人手就能安插的?”
当初为了在军队站稳脚跟,冯尧和崔泠亲上战场,靠一场场实打实的战功,才杀出一条最便捷的晋升之路。在军队里,可不讲什么人情关系,周瑛华是南吴国公主,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月间拉拢军队将士?
“太凑巧了。”崔泠说得很笃定,“周皇后幽居深宫,足不出户,却对屯军的戍守将士各自的家底一清二楚,还能准确无误地加以挑拨,不是有人从中指点,就是她在军队里藏有细作。”
冯尧悚然一惊,“不是吧?周皇后的手脚怎么这么快?小皇帝都还没开窍呢,她竟然已经打通军队了?”
崔泠蹙眉沉思,片刻后,轻轻道:“也许,她在来西宁国之前,已经安排好人手了。”
冯尧抓耳挠腮,想了又想,他投身行伍多年,军队里的将士都是从战场拼杀中结下的情谊,说救命之恩不大妥当,但要是没有兄弟们的互相扶持,谁能担保自己每一次都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
要他从患难与共的兄弟中找出周瑛华的眼线,实在太难为他了。他不想疑神疑鬼,和自己的部下互生猜疑。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谁最可疑,冯尧嗐了一声,“侯爷,周皇后怕是还有后招。”
“这次才艺比赛,只是第一次遴选,周皇后抛出的诱饵,是一个婕妤之位。”
婕妤听着位分不算高,但古往今来,婕妤通常是贵族仕女入宫为妃时的最高赐封。
而婕妤的下一次晋升,通常就是皇后。
周瑛华当着命妇们的面,说要册封一位婕妤,这话既说出口,自然不能反悔。
经过一场比拼,世家贵女们已经差不多撕破脸了。周瑛华还不满意,又抛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婕妤之位,贵女们还不得打破头?
崔泠默然不语,宽袖中的双手微微蜷起。
含章殿。
卫泽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是不是采莲的时候着凉了?”周瑛华在灯下把玩一幅绣了半边寒雀争梅图的绸绢子,听到卫泽打喷嚏,头也没抬,轻声道:“称心,把冰盆挪出去。”
夏夜漫漫,天气闷热,含章殿四面摆了冰盆,盆中湃有新鲜南果子,清冽的寒意中蕴着丝丝果香。
卫泽怕热,一进房,就赖在冰盆边上,让宫人在一旁为他打扇。正觉得凉快舒适,眼看冰盆要被挪走,顿时不乐意了:“不用挪,我坐远一点就好。”
“别一味贪凉。”
周瑛华朝称心使了个眼色。
称心看看周瑛华,再看看卫泽,扑哧一笑,捧着冰盆出去了。
卫泽叹口气,摊开手脚,躺在木榻上,翻来覆去,似乎还是嫌热。
周瑛华摇摇头,放下绸绢子,接过宫人手上的团扇,挨在榻沿上,亲自给卫泽打扇,“等会儿让如意去熬一碗姜汤来,记得喝完。”
卫泽伸胳膊伸腿,一个翻身,挪到周瑛华身边,枕着自己的胳膊,让凉风吹拂到脸上,“我不想喝。除非……”
他眨眨眼睛,“除非阿素今晚什么事都不做,只给我打扇子。”
他躺在木榻之上,由下至上仰望着周瑛华。天气热,又是在东暖阁里,她没穿皇后袍服,只着一件鸭头绿芙蓉翠鸟纹窄袖交领香云纱氅衣,莺黄色百褶裙在榻沿铺散开来,像开了半屋子秀丽迎春花。
卫泽伸出手,指尖摸到一角柔滑绸料。目光继续往上,攀过盛开的迎春花、素雅的芙蓉、灵秀的翠鸟,不经意间看到她衣襟间微微露出半抹雪白如玉的胸脯,顿觉一阵脸红心跳,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周瑛华没注意到卫泽涨红的脸,眼眸低垂,轻轻摇动团扇。
金地缂丝海棠花团扇,临摹的是前朝国手之作,用色清淡,工整细致,清丽端雅,栩栩如生,寥寥几笔雕琢缕刻,绘出一幅烂漫春光。
扇柄是暗色红酸枝木柄,镶嵌鎏金花丝银饰,底下缀着螺钿蝴蝶花片流苏。握在手上,轻盈飘逸,流苏和腕上的金钏玉镯碰撞在一处,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卫泽以手支颐,长发松散下来,俊朗的面孔稚气未脱,手指故意去勾团扇底下缀着的流苏,意态闲闲,懒洋洋道:“阿素今晚在忙什么?”
周瑛华拍掉卫泽捣乱的手,“在忙着选美人呢。”
她让如意把炕桌上的绸绢子拿到卫泽跟前,“这都是今天世家贵女们当场绣成的,南吴国的绣品,讲究针法细腻,色彩清雅,西宁国的更重层次,虽然针法略微粗犷了一些,但花样更新鲜活泼,陛下看看,有没有合你心意的?”
卫泽莫名所以,一把推开刻丝湘妃竹笸箩,“懒得看。”
周瑛华轻轻一笑,继续缓缓摇动团扇。
暖阁内寂静无声,南窗的窗屉子支起半扇,晚风拂过婀娜多姿的玉棠富贵纹棂花,吹进房里,拂起重重纱帘。西域进贡的番纱,色泽艳丽,没有细密的花纹,但飘动间隐隐可以看到光华流动,像荡起一阵阵映着璀璨霞光的涟漪水波。
称心从小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正想推门进东边暖阁,如意朝她摆摆手。
“怎么?”
如意抿嘴一笑:“先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