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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景轩在厨房外面伸着鼻子闻,说道:“姐,你在做什么,这么香?”他说着走了进去,不由得愣住了,沈月眉和凡柔正在做饭,凡柔擦擦手上的水,说道:“月眉妹妹在教我炖排骨呢,她炖的排骨特别香。”
沈月眉对他莞尔一笑,韩景轩看得呆住了。
坐在餐桌旁,沈月眉把那一盆排骨端上来,顿时香气四溢,毛毛和球球在桌下叫个不停。沈月眉笑笑,摸摸球球的头,端了一个小碗来给毛毛和球球。
韩景轩的心头被温暖笼罩,天气转寒,秋寒料峭的季节,坐在温暖的家里,最爱的女孩子端来一锅美味的排骨,狗围在脚下欢叫,这么平凡却这么幸福。
韩景轩连汤都喝光了,空气中的香气却一直飘散不去,韩景轩吸吸鼻子,那是幸福的味道。他微笑着看着沈月眉,她的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韩景轩再一次被她的美震撼。
沈月眉说道:“你的话我细细想过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
韩景轩心里咯噔一跳,他知道这开头过后就要“但是”了,那后面的内容应该是他不想听到的,但是却是沈月眉想要表达的主要意思。
“可我不能再麻烦你了。谢谢你这段日子,对我这么好,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看得起我,可我现在真的无心婚姻,也不想再嫁给军人,我不懂军事和政治,新军阀和旧军阀都不想嫁,所以,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没想到这顿美味的排骨竟是最后的晚餐,韩景轩默默地拿过纸巾擦擦嘴,说道:“如果我留你呢,如果我……”
沈月眉说:“我知道你要留下我一点不难,你是五省联军总参谋长,在上海有很大的权势,和吴传庆在北平一样。你真的要步他后尘吗?”
韩景轩冷笑:“沈月眉,你在将我一军,我若是强迫你,就和吴传庆一样了。”
“你这样的人,自然少不了曼妙女子竞相追逐,排队要嫁给你的人很多,比我好的更是数不胜数,你会很快就忘了我的。”
韩景轩看着她,说道:“沈月眉,你太天真了,到现在你还是把爱情和婚姻看得太重。我们遇到的时候,彼此都孤单失意,你会吸引我,或许就是缘分,你可能觉得是孽缘,可我相信命运的安排,缘分的指引,更相信我自己的心。我的心希望你留下,留下吧,好吗,只要你留下,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勉强你的。”
韩景轩希望自己的真情可以打动她,沈月眉也不是铁石心肠,面对韩景轩热切的眼睛,即使确信他是个不能长久的花花公子,沈月眉也愿意相信此刻他是真心的。
韩景轩看出沈月眉内心的撼动,他说道:“你不了解大上海,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没有靠山和后台,你一个外乡女人,活着会很艰难!你不知道,真正的大上海是什么样子,繁华背后隐藏着多少黑暗,许多人带着梦想而来,可是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出人头地就不错了,剩下那九十九个人,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我不是吓唬你,据说浦东有个‘蚁媒族’,专抢年轻太太小姐,至于抢去干嘛我不说你也明白吧。”
沈月眉听了,多少有点害怕,她看着韩景轩,他的眼睛那么干净,眼神那么清澈,却深不可测,沈月眉相信韩景轩这是激将法,她半信半疑,这个人水太深,她永远猜不透他做事的真正意图,而眼前,沈月眉急切地希望忘记北平的一切,而韩景轩在,他的军人身份,他过去和吴传庆的关系,注定她无法忘却的。她打定了主意,要和过去割舍地干干净净。
坐在沈月眉房间里的沙发上,黑暗中,韩景轩没有开灯,他孤独地一枝接一枝地抽烟,韩景轩吸吸鼻子,屋内似乎还可以嗅到沈月眉身上的清香气息,那香气让他心痛。她停留过的痕迹都在,窗户边的餐桌上,他们曾经在那里共用过晚餐,饭菜的清香似乎还凝滞在空气中。铺得平平整整的大床上,韩景轩能看见沐浴后的她,正斜卧在枕头上专注地看书,她整个人,静静地散发着丁香般的清香。
沈月眉住过的房间,干净、整洁、清香,除了几件衣服以外,她几乎什么都没带走,抽屉里的钱也一分没拿。
毛副官走进来,说道:“小三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暗中保护她们母女了,她们找到了住处,已经安顿下来了。”
韩景轩对毛副官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韩景轩披上衣服走出去,他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排骨香味,心里忍不住哆嗦,明知沈月眉是不会回来的,可依然快马加鞭地循着香味过去。
原来是毛毛和球球,毛毛已经把排骨吃完,愉悦地舔着嘴巴,球球面前的排骨还有整整一盘,它却不肯吃,只呜呜叫着,那声音悲伤得令人不忍去听。
凡柔看见韩景轩,站起来说道:“狗最通人性了,它好像知道沈小姐走了,一直不肯吃呢。”
韩景轩上前抱起土黄色的球球,球球怕冷一样缩在他怀里,让他觉得多多少少分担了自己的几分悲伤。他摸着球球说道:“你那么可爱,也留不住她,你对她有那样深的感情,她却不在乎!”
韩景轩恨恨地离去,他心里怨恨沈月眉。上海滩是什么地方,一个外地来的女孩子,如何立足?那么复杂的社会环境,军界、警察、政界、土匪、流氓还有黑帮,各路势力统治着上海滩,韩景轩怨恨沈月眉不会享福,安心呆在他为她筑就的巢穴里不好吗,非要出去承受外面的风吹雨打。还有谁会像自己一样对她好,保护她?
毛副官带着韩景轩驱车来到沈月眉租住的弄堂,在一个新旧交替的马路旁。弄堂里一幢一幢老式房子,每幢房子里住了约莫四五家。这边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而不远处三层楼的新式住宅却空着许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沈月眉租的那一家,加上她共住了五户人家。二房东住在统客堂,一家住了统客堂楼,另一家住了三楼的晒台,灶批里住了一家,沈月眉和母亲住在灶批楼。啰啰嗦嗦的胖房东租沈月眉十元钱一个月,不断叨念着自己多么心善,体恤她一个小姑娘不容易,租金如何便宜。沈月眉趁机问二房东,都去哪里找事做,二房东说,大部分人都是走关系,托亲戚或者朋友来谋事。
韩景轩远远地看着那扇灯火通明的窗户,似乎可以看到沈月眉的倩影,倒映在窗帘上。夜空下,他坐在车里久久地看着,专注地看着,毛副官问道:“参谋长,要不要过去?
?”
韩景轩摇摇头。他知道他过去也没用的,沈月眉不会跟他回来的,也不会接受他的施舍。有时他把曹晓曼和沈月眉作比较,喜欢沈月眉的温柔,有时,他把更加温柔的电影明星易人美与沈月眉作比较,则喜欢沈月眉的骨气。这会儿,他真恨沈月眉的骨气。
韩景轩驱车来到黄浦江边。他从车上下来,站在江边,看着远处的船只,清凉的海风吹散了心头几许忧愁。看着眼前黑夜中深蓝色的海,感受着这刻骨的清冷,韩景轩不由想起船上,他把沈月眉抱在怀里时,平静的外表下,那颗心火热地雀跃不止!他想起沈月眉毛绒绒的头发,想起她发间的清香。
他会赢回沈月眉的,不只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心。
住在弄堂里,沈月眉渐渐了解了上海的另一面,韩景轩带她领略的,是大上海上层人的生活,而现在,她所见所闻,都是普通劳苦大众的生活。
她的二房东,靠着收租过日子,每日里捧着一杆竹节短枪抽鸦片烟,没钱花的时候,便卖鸦片过活,总在骂骂咧咧当时的时局,说有钱有权的都大量贩卖鸦片,禁烟政策打压的都是这些靠卖烟混口饭吃的走卒小贩。
统客堂楼里住的那人,在一家私塾里教书,三十多岁,带着眼镜,常年穿着一件灰色长袍,围着一条白围巾,总是咳嗽,似乎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晒台那家住的年轻男人,据说是交易所经纪人的助手,他的眼睛总是在沈月眉身上转悠,有时还夸她美,或者说一些没边没溜的话,沈月眉皆装聋作哑。
灶批里那个女人,穿着旗袍,似乎有点贵太太的架势,不过也不会是太有钱的,至多丈夫经营个小生意罢了,大家都说,她来这里是专门养小白脸的。大家还说,她看沈月眉不顺眼,因为沈月眉来了,她就不能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最美了。
这些人间百态,沈月眉皆不关心,她要尽快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和母亲。
在这里,每天听到的是弄堂里各家各户的打水声,买东西时讨价还价声,为了鸡毛蒜皮吵架的声音,还有私塾里稚嫩的孩童们的读书声。眼睛里看到的,是拥挤如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住户,主妇坐在自家门前择菜,随手把水泼在路边,小孩子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私塾的孩子放学后常常去街头的书摊上租一些连环图画来看,《三国志》《水浒传》等等。沈月眉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市井气息了。这让她感觉到安全而亲切。
沈月眉去小学应聘教师,可是上海的小学基本都不需要老师了。那个教书先生帮助她联系了一家弄堂小学,其实就是私塾,房子和普通住家没有两样,沈月眉才干了两天,就被校长太太的亲戚顶替了。她彻底体会到了韩景轩说的,在上海滩,没有靠山,一个女人要想活着是多么艰难!
“父老乡亲们,你们去了之后,住的是洋楼的房间,吃的是鸡鸭鱼肉,一周休息一天,可以去马路上玩,可以去逛公园,还可以坐汽车。年纪轻轻的,总要出去见识一番吧!”
一个满面横肉的胖男人高腔大嗓地站在台上喊着。底下蓬头垢面的人们都兴奋不已地听着:“做满了三年,赚的钱都归你们,你们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上海人,在这里结婚生子!”
沈月眉看看身边,都是些衣衫褴褛的女孩儿,有的一边听着一边兴奋地叽叽喳喳,有的嘴里嚼着一块草皮,有的饿得干瘦的脸上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凹陷的眼窝很是吓人。她不解地问身边一个黑黑瘦瘦的大眼睛女孩:“这是在做什么?”
女孩儿看了一眼她得体的衣服和妆容,说道:“东洋纱厂,招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