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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兵说道:“夫人,他们是来找参谋长的,我告诉他们参谋长不在,要他们改日再来。”
“他们是谁?”沈月眉又看了一眼暮色下愈加模糊的背影。
“他们都在《申报》工作,一个是编辑,一个是记者。”
“要采访参谋长?”
“他们说是私事。”
沈月眉再回头去看,渐渐降临的夜色下,他们的身影若隐若现,似有若无。那时候,天地渐渐混沌,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仿佛周围一切如梦如幻,沈月眉没有因由地忽然想起宿命一词。
沈月眉摇摇头,觉得自己魔怔了,她回过神来,径直走过石子铺成的小路回到家里。
中原大战爆发后,韩景轩经常不在家,两人聚少离多。虽然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沈月眉还是感觉到几分落寞。两年的朝夕相处,沈月眉已经适应了他在身边给予她的踏实,她顺手拿过床上那件织了一半的白毛衣,继续织起来,她很牵挂韩景轩,害怕他在战场上遭遇什么不测。沈月眉的心,已经不会再将那样赤诚的爱情悉数给予了,她一直把控住自己的感情,对韩景轩是报答,不去想要成为他唯一的女人。可人毕竟不是机器,感情也不是开关和按钮,两年的相处,同在一个屋檐下,睡在一张床上,他们已经是家人了。
沈月眉坐在床边静静地织毛衣,毛毛和球球在她脚边转圈,她思念着远方的夫君,这样的生活,似乎只存在于过去她读的书中,如果再有个孩子,看着他们长大,那就更好了。
凡柔把煎好的药给沈月眉送来,她一直在调理身体,希望能尽早怀上宝宝。之前在吴府受到了虐待,不止一次在天寒地冻中挨饿受冻,下大雨的那次她正在经期,此后痛经便愈加严重,经期也极其不规律。沈月眉听说例假和生育关系密切,痛经严重会影响生育,她其实很想给韩景轩添上一儿半女,为此不得不说有一些心理负担,韩景轩倒是常开导她,医生说过没有问题的,不必紧张,孩子也是个缘分,不必着急。上次和韩景轩去医院检查过身体后,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开了药,调理了多日,近来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月经周期,痛经也没那么剧烈了。
沈月眉去给小猫头鹰喂食,小家伙越来越健壮了,天天瞪着圆圆的眼睛尖叫,可爱极了。
韩景轩打来电话报平安,沈月眉安心了许多,无人陪伴的夜晚虽寂寥,也可享受独处的时光。沈月眉去了琴房弹琴,很快,优美的钢琴乐声弥漫了整个府邸,在寂静的夜空中流淌着。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近几天因为月事的关系,沈月眉懒怠走动,朋友家很少去,整日窝在家里,率性随心,饿了便吃,困了便睡,打打毛衣,看看书,写写字,弹弹琴,这样的悠闲生活倒也舒适得很。
沈月眉的目光在书脊上一一扫过,书架上层是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国民党宣言,等等,第二层是一些古籍,《左传》《易经》之类,这是韩景轩的领地。沈月眉的目光很快游转到下层的文学作品上,她基本上都看过了。
她的手指停止移动,目光定格在角落里那本英文原版小说上。
《罗密欧与朱丽叶》。
一本承载着她的回忆的书。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伴随着卫兵的声音:“夫人——”
“进来。”沈月眉刚刚抽出闻一多的《红烛》,准备慢慢欣赏他那深沉的爱国主义热情。
卫兵们都很喜欢这个没有官太太架子的参谋长夫人,一个眉目清秀的卫兵走进来,恭恭敬敬地低头说道:“夫人,上次《申报》的两个人又来了,我告诉他们参谋长没有回来,他们便留下名片离开了。我已经问过了,他们此番前来别无他事,只是答谢参谋长。”说着,双手捧着名片恭恭敬敬递上来。
沈月眉微笑着点点头,她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梁焕新”,不知这人是不是就是杨朔,沈月眉慵懒地想着,随手将名片放在桌边。
晌午的石子路上,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男子迈着轻快的脚步急匆匆穿过,他长着一张四方脸,看上去忠厚可靠,此刻,这男子脸上现出喜悦的神色,仿佛急于将一个什么喜讯去通知谁。
他走进一处院落,院子里种着海棠树,花季来临之前,已有几株早熟的海棠,正自含苞待放。男子穿过月亮门,透过窗户看到里面一位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在奋笔疾书。
“焕新,怎么这么急匆匆的。”屋里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迎面走过来。
梁焕新笑着把一本书递给这女人,身材略丰满的女人接过来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京华故梦》,落款处印着“杨朔”,不禁对着梁焕新展开了笑颜。屋里奋笔疾书的男子也走出来,看到面露喜色的两人,梁焕新上前激动地说道:“先生看了你的连载,给予了高度的赞赏,这书能出版多亏了先生的帮助呀。”
年轻的男子一笑,他知道梁焕新所说的先生,乃是上海滩一个鼎鼎大名的作家。杨朔接过这本书,抚摸着扉页,他本无意走上写作这条道路,只是为了抒发内心,唯有这种方式,才能祭奠他的爱人,才能表达自己对黑暗世道的强烈不满,才能获得心灵上的一点救赎。读者纷纷来信,表示对书中女主人公的同情,女主人公那种为爱牺牲奉献的情怀感动了很多读者。
他和梁焕新的重逢,正是因为《京华故梦》这本书。这本书他多年前就开始动笔写了,后来,不间断地修改,也不断写着新作品。那天,他正在家里写作,门房进来通报,说道:“有一位报馆的梁焕新先生,想见一见您,少爷可要一见?”
杨朔放下自来水笔,觉得梁焕新这名字好生耳熟,似乎就在嘴边,却一时很难对号入座,于是问道:“他是哪个报馆的?”
“是,是,”门房显然记不清这些,说道,“好像是,世界什么报,很大来头的样子。”
杨朔猜想是自己发表小说的《世界晚报》,于是说道:“请他进来吧。”
梁焕新走进来,很爽朗的一个人,方脸,戴着圆框金边眼镜,笑着说道:“久闻杨先生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杨朔记起,说道:“梁先生不是供职于《京华日报》吗?”
“半年前换了工作,到了《世界晚报》。”梁焕新说道,杨朔连忙招待他看座沏茶,梁焕新带来一个
个麻袋,打开来看,里面厚厚一摞信,他笑道,“你的小说快成了我们副刊的摇钱树了,这些都是读者的来信。有个读者说,求你不要再连载了,眼睛要哭瞎了,我本不负责你的小说,实在好奇就看了看,实在写得好极了。主编建议修改一些过于激烈的言辞,说,虽然写得是北洋政府,似乎暗喻国民政府,要求改掉许多,开会时,很多人都不肯,执意保留作品的原来面貌。”
杨朔一拱手:“多谢,多谢。”
两人从这篇稿子说起,聊起了文学,聊起了张恨水的小说、鲁迅的杂文、泰戈尔的诗歌,越聊越投机,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两人性格迥异,相处却融洽,杨朔仿佛很孤独,仿佛很久没有如此与人畅谈过了,梁焕新是个豪爽之人,两人一见如故。
晚上,杨朔和梁焕新夫妇三人坐在院子里小酌,算是庆祝,此书历经坎坷,最初在《世界晚报》连载,可主编胆小怕得罪人,尽管梁焕新等人为此作品奔走,读者呼声强烈,最终还是半途而废。后来,转到上海的《申报》,或许时局已变,或许大上海更能容纳不同的声音,终于得以连载。后又受到著名作家的赏识,得以成书出版。
杨朔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脸上毫无喜悦可言,梁焕新看着,猜测他的心事,和他认识了这么久,虽然过去的事情他闭口不提,梁焕新也明白,或许小说中的男主角正是杨朔本人。酒入微醺,梁焕新红着脸问道:“老弟呀——”
妻子转头打量丈夫,知道他喝多了,平时他会文绉绉地叫别人的名号,只有醉了才会兄弟老弟的叫。
杨朔睁开朦胧的醉眼,看着眼前的梁焕新,“你怎么会,写一个这样悲伤的故事?”
杨朔惨淡地一笑,笑容比乌云背后的月光更加惨淡,他靠在酒杯上,说道:“为了怀念一个人。”
他看着梁焕新的眼睛,眼神中露出悲怆,“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