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景轩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看着她的眼睛,他不想再斗气了,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他没有想过要毁掉她重伤她的,纵然他恨不能活剥了陈振中的皮以此泄愤,却不忍看到沈月眉如此憔悴,韩景轩的声音柔软下来,不再如之前那般强硬:“眉儿,别闹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我答应你不会再伤害陈振中了,我已经让他去戒烟了,等他戒掉烟,只要他离开上海,我绝不会再伤害他一根汗毛。”
韩景轩曾对沈月眉说过,自己最鄙视凡夫俗子,所以坚决不做流于凡俗的蠢事,此刻,却抱着心爱的女人,说着自己曾经最不屑的话——除了这苍白的语言,他竟没了巧舌如簧来表达自己的心声:“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沈月眉对于重新开始的话毫无兴趣,只是睁着呆滞的大眼睛回头看着韩景轩,不相信地说道:“你让他去戒烟?”
沈月眉的眼睛,因为关心陈振中而有了一丝生气,这眼神像一记重锤砸在韩景轩心上:“别那么不信任地看着我,是以前帮我戒烟的医生,我烟瘾那么大都可以戒断,他才刚刚开始,更何况,他多么有毅力,坚持不懈地纠缠你这么多年,从奉天追到北平,从北平追到上海,还戒不掉烟吗?”
“你真的会这么做吗?”沈月眉眼含泪光。
“他一天不好,你就恨我一天,一想到这点我就恨得咬牙切齿,可我又能奈何。答应我,先养好身体,等你好了,我亲自带你去见他,见到他你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沈月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的心又开始疼了,他轻轻环抱她,冰凉的脸颊贴着她的发丝:“眉儿,忘了这一切吧。”
多年来,学习了新科学新文明,沈月眉渐渐明白,她的人生,一直追逐自由与爱,可这两样她视若珍宝仅次于生命般重要之物,偏偏那样难以追寻。
“韩景轩,当初答应嫁给你,我是想报答你。你对我很好,我很感激,我们相依为命,我把你视为亲人。我知道你想要的更多,你想要我真心的爱你。我想,让时间来沉淀吧。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我终于了解了真实的你,你这样骗我我怎么信任你,我怎么把你当做亲人,我怎么可能爱你,还怎么重新开始?别再自欺欺人了,韩景轩。”
靠在韩景轩的肩头上,沈月眉轻声但咬着牙说出这样一段话,然后她便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说我,如果过去那些爱你死去活来的女人,了解你的真实面目后,还会一如往昔吗?”沈月眉幽幽地说道。
韩景轩呆立在原地,看着沈月眉单薄的背影,没有凌厉的指责,可那句句的鄙视与不屑比恶语更加伤人,互相伤害至此,重新开始的话真的就像个笑话,只是他不甘心而已,哪怕一点点希望,他只想尽全力去尝试。
那之后的沈月眉,一天比一天憔悴起来,她没有情绪去做那些她曾经热爱的事情,对于读书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古玩店也不去了,只是日复一日躺在床上,空洞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天靠在韩景轩肩头说了一番话之后,她再也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韩景轩喊她吃饭她就吃,递给她水她就喝。韩景轩几次试图与她沟通交心,可她始终这样一副冷漠的样子,对韩景轩的话恍若未闻。
韩景轩无计可施,亲自去医院找来了叶丹。见到沈月眉的那一刻,叶丹吓了一大跳,半个月前沈月眉还充满了青春活力,忽然憔悴成了重病般的林妹妹。叶丹姐姐般的母性温暖,也终化不开沈月眉这一汪冰冻的湖泊。
韩景轩为沈月眉请过很多医生,中医西医,都说她没什么病,是有诸内形于外,心结未解。那天,叶丹皱着眉头关上沈月眉卧室的门,韩景轩准备好挨叶丹一顿臭骂,责骂他为何把沈月眉弄成了这副模样,有人这么骂他一顿他心里也能稍微好点。可叶丹只是皱着眉头,半晌说道,我看过国外最新的研究成果,说是妇女流产后,有些人会出现一些抑郁的病症,或许和激素分泌失调有关。韩景轩连忙追问该怎么办,叶丹也只是摇摇头,说道,你要有耐心,好好照顾她。
沈月眉完全无视韩景轩,似乎这样就能当做他并不存在一样,韩景轩只盼着陈振中戒毒了,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都会慢慢过去。
然而沈月眉这一次,是真的有些自暴自弃了。她本性单纯,追求自由、进步和爱,这些纯粹而美好的事物,可在这动乱纷杂的乱世里,憧憬的美好生活幻化为泡影,不能和心爱的人相守,韩景轩像一张无形的网,层层束缚住她,无力挣脱,她无心再像以前一样生活,回不去了,她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心头总是飘着一团乌云,她何尝不想积极阳光地面对未来的生活,只是忧伤似乎困住了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令她无法挣脱。一向理性的叶丹则坚信,人的情绪和生理是分不开的,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但也需要医学上的手段,只是碍于现在的医疗条件,叶丹也不知该如何帮助沈月眉。
韩景轩去看过陈振中几次,有时,他毒瘾发作,在屋里发狂地摔摔打打,吓得路冰花容失色,梁焕新奋不顾身地死死抱住他,被狂躁的他打得一身淤青。有时,他闹腾累了,浑身虚脱,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榨干了,身上的冷汗被风风干,浑身冷飕飕的,那会儿他整个人意识已经模糊,不断抽搐着梦呓着:
“母亲,我好冷。”
“眉儿,对不起。”
韩景轩听到他一遍遍呼唤沈月眉的名字,却再也激不起那烧红整个胸腔的愤怒,经过这些时日的煎熬,他的愤恨似乎已经饱和,内心转而又浮起几分冷漠和麻木。他不是没有过质疑,是否都是自己的错,然而想想沈月眉对自已的冷漠未免觉得心痛,对比她对自己和陈振中的态度,实在是有欠公正啊!他不是没有犹豫过,放手吧,成全吧,可他舍不得!过去的岁月那样美好,他如此深刻地眷恋着,他心里始终对未来怀揣期许,他依旧认为错误是可以弥补的,等到陈振中戒毒了,离开他们的生活,随着时光流逝,芥蒂会渐渐淡化,他和沈月眉会找回过去的生活。他怎能放弃得了,沈月眉是他唯一想要陪伴共度一生的女人!
那晚,在幽深的梦境中,沈月眉看到,苍茫的空地上,遥遥的远方,陈振中对着她伸出手,轻轻唤着,眉儿,你快回来吧,我好冷,我心里好难受,好孤单。他的身后飘来一黑
一白两个鬼影,黑夜中只见那两人的眼睛闪着狼一般幽暗的光,他们一人拽着他的一条胳膊,一阵疾风吹来,陈振中被两个鬼影拽着迅速向后退去,他伸出一只手对着她呼喊着,眉儿,快救我!
沈月眉猛然惊醒,黑暗中,她看到陈振中那漆黑的眸子和英俊的脸颊,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颤声叫道:“振中——”
忽然,黑暗中那双眸子一下子变得冰冷了,如冰锥一般冰冷而尖锐,那张温和的脸渐次变得棱角分明,沈月眉一惊,打开床头灯,是韩景轩的侧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因为她喃喃的呼唤而心痛。
他们本来已经生活得好好的,陈振中一出现她的心就不再了。是不是因为陈振中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才能如此牢牢占据她的心,他真怨恨命运。韩景轩的眼神黯淡下来,他在内心早已承认错误,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吗?
沈月眉翻身躺下,背对着他,不再吭声。
韩景轩推门进去的时候,球球围在沈月眉脚边轻舔她的脚趾,向来喜爱小动物的她,坐在摇椅中,膝盖上的书页从未翻动过,对脚下撒娇邀宠的爱犬完全视若无睹。
韩景轩向来最厌恶男子汉长吁短叹,却又一次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了,沈月眉每日都懒怠动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摇椅上,或者靠在窗口,看着窗外啁啾的鸟儿发呆。连每天吃的,都日渐减少。
韩景轩想起《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听闻宝玉订了亲,顿觉心灰意冷,立意自戕,每日日减,最后连粥都不能喝了。到后来,得知原来是议而未定的,老太太要在园中选,亲上加亲,算来算去定是自己无疑,顿时便好了。心病还须心药医。
韩景轩敲敲门,沈月眉不为所动,依然背对着他坐在摇椅里,韩景轩拿出他的“心药”:“你要不要去看看陈振中,他戒毒了。”
沈月眉从窗前的摇椅中起身,憔悴的脸孔上,眼睛显得更大了,一向空洞的眼神此刻增添了些许光亮,她声音不大但是坚定:“我要去。”
虽然韩景轩期待这味药可以医治沈月眉,她的反应还是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和自尊,他淡淡地说道:“打雷你都不动,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一听陈振中你就说话了,这是你这么多天跟我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