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婆子生了八个儿子,如何不知道那男孩子的自尊心。也不说话,只抚着他的头任他哭。哭了半响,声音渐渐弱了,那少年又扭捏了一会才慢慢挪开了身子。
小夏婆子这才突然一拍头说:“哎呀,竟忘了锅里的面了。”说罢竟起身走了。
那少年本来对自己刚才的肆意纵情有几分羞赧,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哪成想这乡野妇人竟自说自话的走了,不由得嘘了一口气,总是少了几分尴尬。这时无事,才细细地打量起房间来。
却是不大的小屋,一张床,一把椅子。窗下有张小桌子,放了他刚才喝水的茶杯。虽都是些用旧的的东西,却样样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想是时常有人小住的客房。
正看着,门外有个小姑娘脆生生地说:“客官,您的面好了。”不待他回答,一个小小的身子顺着虚掩门缝就挤进来了。也不回身,将那小小的绣鞋轻轻向后踢了一脚,就将那门关了,却正是救他的那个伶俐的小丫头。穿了件桃红的褙子,梳着两个小髻,一张小胖脸红扑扑的,看着煞是可爱。
“哎呀客官,您可不知道呀。抢了半天,才抢来这伺候你的活儿呢。”小丫头一进门,面碗还没放下就叽叽喳喳的说开了。一面说一面将搭在手腕上的手巾递给他。
饶是那少年刚经历了生死,此时也忍俊不止。哪晓得那小丫头随即挤眉弄眼地又说道:“你可将我娘的衣服弄得够脏的了。”
那少年刚刚擦干净脸,看得出本来的皮肤甚为白皙,一双大大的眼睛。许是年纪还小,看着俊美有余英气不足。此时面上的笑容尚未褪去,立时又涌现出几分尴尬的薄怒,倒是让脸颊上添些红晕。
那小丫头说完,连眼都没眨,立刻泥鳅般地溜到门边:“快吃,快吃,一会我六哥就来送热水了。”话音未落,人就已经不见了。
倒弄得那少年怅然若失,心中想着: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小雨三步两步蹦到楼上,见母亲已经换好了衣服。这才蹭过去,“娘,那个公子长得可真漂亮呀。看着还很有钱呢,我们救了他的命,他会不会给我们很多很多金子呀?”
小夏婆子拢着头发,正往对着镜子插簪子,心不在焉地说:“会,怎么不会。”
小雨听了嘻嘻笑个不停,叽叽咕咕盘算着:“给娘买上三十个头簪,再买一大车的口脂。”
小夏婆子也不理她,要是问她为什么要一大车口脂,她必定要说她大嫂嘴大,用的比旁人要多些。
倒是转过头来正色问她:“你怎么就想出那么个主意?”小夏婆子平时也甚为留意几个小点的孩子,八哥是七哥的小跟屁虫,七哥说什么就做什么。小雨学业素来平平,从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天赋。偏是每次到了那紧要关头,她总能生出个鬼主意来。
小雨听了,吃惊地看着小夏婆子。一脸的:我都已经够笨的了,娘!你怎么比我还笨的表情。
小夏婆子叹气,那主意说实话并不怎么巧妙。只是那沙坑眼瞧着是越来越大,众人都被骇的四散,逃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有人会静下心来想办法救人。这般看,小雨就难得了。
小雨偏头想了一下,似有所悟,挨着小夏婆子小声说:“我看那两个不是个好东西,竟是恨不得他就死的样子,我就不服气。”
小夏婆子大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那几个人进来时,小夏婆子已然看出那两个公子哥儿和手下的几个下人有些不对劲,靠的却是多年来察言观色的积累,从那些细微的眼神和互动中分析出来的。心中不由暗忖,莫非小雨这么小,竟能观察得如此入微。
小雨哼了一声:“一看两个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夏婆子静下心来,慢慢引导,“可是见他们神色有什么不对?还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又或者有什么手势?总不是空口白牙就说人家是坏人吧。”
小雨心虚地说:“那样的人,看了一眼就有些后悔,那里还要看第二眼。”
小夏婆子气馁。
正说着,六哥过来说那公子收拾妥当了,要来道谢。
小夏婆子连忙让小雨请了老夏婆子一起到堂屋。
那少年此时穿了夏家七哥的衣服,若不是皮肤格外的白皙,看起来倒也像夏家孩子。见了小夏婆子和老夏婆子连忙一揖到地:“大恩不言谢,在下京城薛家,单名羽。若是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我必当鼎力相助。”
小夏婆子连忙让六哥几个扶他起来。这才细细打量了一番,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举止却已经甚为从容了。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这么快面上就能镇定自若了。
又介绍了另外两个公子,那个圆脸的姓方叫方文元,是薛羽的表哥,看着有十七、八岁了。那个尖尖下巴的却是那圆脸的表哥,叫武致孝,看年纪也在二十上下。几个人都是京城人氏,却是方文元的母亲在这附近有个庄子。
因那薛羽刚刚丧母,外祖母怕他郁结于心,就让他到舅家的庄子打猎散心。偏薛羽因为正在母亲孝期,不忍杀生,几个人无事就纵马到了赵王村。
老夏婆子听了,不由唏嘘。在一旁絮絮地说道:“以后,可不敢这么不小心了。万一有个好歹的,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
薛羽听了,立刻恭敬地站起来,连连称是,竟是像老夏婆子的孙子一般。
弄得老夏婆子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又让他们几个跟夏家的几个哥儿序齿。薛羽却是与七哥同岁,又比了两人生日,倒是比七哥小了两个月。
于是,这七哥又特意与薛羽站在一处给老太太看了。夏家的七哥、八哥因为年纪小,并未干过什么农活,因此都生得甚为白净。只是七哥长得颇像小夏婆子,眉清目秀。八哥长得就比较像父亲,有几分英气勃勃。老夏婆子看了又看,越发觉得自家七哥儿的品貌不错。
几个男孩们又一处说了会话,却也无非是读书上的心得体会。彼此竟有几分相见恨晚。于夏六哥几个,本觉得他们几个公子哥儿,必定是不学无术的。于薛羽几个,总想着他们是乡野村夫,大字不识几个。
没想到,一边是胸中有丘壑,一边是饱读圣贤书。若不是下人们提醒着,竟是要秉烛夜谈了。
只是天色渐晚,夜间赶路过于危险,小夏婆子就挽留他们住一夜等天明再回去。
几个人却说:“本是纵马过来,此刻回去也不过两、三个时辰,此时天长也还来得极。况且,早些时候也遣了人回复过母亲,若是不回去倒教家里担心。”
小夏婆子想了想,一来家里没有地方安置这么多人,二来也不晓得他们什么来历。想着他们人多,如今又是太平盛世,就由他们去了。
这时,有下人将烘干的衣服送上来,薛羽就跟着方文元和武致孝告辞而去。
六哥几个送了他们到村口,薛羽将腰间的玉佩解下:“这个送给小雨妹妹玩吧。今日多亏了她了。”见六哥犹豫,又道:“日后到京城寻我,也是个信物。”
六哥略一思索,不收倒像自己信不过他说的那些报恩话似的,就接了过来。心中却想,自家不过是个乡下小子,哪里有什么事儿要求到京城去呢?倒是这块玉佩颜色不错,通体碧绿,摸在手里又滑又凉。正好拿了给妹妹玩儿。
这件事儿于夏家不过是微风拂过水面,甚至连涟漪都没有留下。
却是夏三嫂和夏四嫂又有了身孕。三嫂索性搬到乡下来住,一来养胎,一来照顾儿子如驹。过了年,八哥还有如山、如辰、如驹几个要参加县试。又因五嫂刚刚生了如涛,还在月子,小夏婆子不好叫她过来帮忙,只得自己又管起家务来。
夏家已经有了几个秀才,像六哥和如海都是去年中的生员。童生对夏家的小子们来说如同探囊取物,倒是七哥这次是被长辈寄予厚望。也是夏秀才一点点私心,特意留了七哥一年,想让他一鸣惊人中个案首。
好在三嫂、四嫂虽不能做些重活,却也时常在灶间帮着生火,摘菜。并不仗着有了身孕就躲懒。就这么着,快到年的那几日夏大嫂和小夏婆子还是忙得不行。连老夏婆子都跟着帮忙照顾三嫂的婷儿,四嫂的燕儿和大嫂的琴儿。
这般忙忙碌碌的就到了年里。三哥、五哥、五嫂也带了如辰、如涛回来过年,倒是让小夏婆子缓了口气。
五哥就跟大哥说起让如海去县衙给他帮忙的事来。大哥听了也很高兴,长子若是能跟五弟一样,以后顶门立柱是不用愁的了。
大嫂子听了也很高兴,好几天都乐得合不拢嘴。三嫂见了撇了撇嘴,又见灶间没人就小声说:“大嫂,你可真是个实诚人。”
大嫂此时正高兴着,听了这话还以为是夸她:“可不是呢!要不咋有这么大福气呢。”这些年,五哥跟二哥往家里拿的钱是大头。她虽不知道准数,不过这几年家中添的几十亩地,还有三哥家后来开的三间铺子里,有两间都是用的这个钱。
“大嫂,你也没问问若是如海大侄儿当了那书办。五叔叔做什么呀?可别抢了五叔的饭碗。”三嫂一面摘菜一面状似无意地问着。
“能不问吗?你大哥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五叔说了,过两年要参加科举,要当大官呢。”大嫂也是听了这话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三嫂听了噗哧一乐:“科举是那么好考的?也不知他五婶子是怎么想的,听说还花了岳家不少钱,这要是考不上可咋办呀?”
大嫂听了,呆了一呆,不由得也面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