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站在离饭桌一尺远的地方,冷眼看着豆绿,不说话。
只见她整个上半身几乎跟大腿贴到了一起,左手紧紧按住腹部,右手握拳,指节发白,几乎在轻轻地擂着桌面,动作丝毫谈不上雅致,甚至有几分扭曲,虽看不到她的脸,但可以想象她现在的神情该是如何痛苦。
似乎……不像是作伪。
王徽这样想着,忍不住走近一步。又听魏紫在旁轻声说:“少夫人,我看四姨娘这……倒像是来了癸水。”
“癸水?”王徽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月经,“疼成这样?”印象中上辈子她也有一些女性朋友痛经的,但没见这么痛的啊。
“是啊,您忘了,这是她的老毛病,”魏紫同情地看着豆绿,眼睛里透出焦灼,“您未出阁时就这样了,有一次她疼得没法值夜,您还骂她娇气。”
王徽搜刮了下原主的记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随即又生出疑虑,道:“即便如此,她明知今日要来月事,为何还出门?”
这时,豆绿似乎好了些,勉强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嘴唇几乎咬出了血印子,嘶哑着嗓子道:“少、少夫人……让我那两个丫鬟……进来……一问便知。”
说完又继续埋头打颤了。
王徽冲魏紫点点头,魏紫就开门叫挽桃扶柳进来。两个丫头一进门,不慌不忙,一个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汤婆子,寻茶壶到了满满的热茶水进去,塞进豆绿怀里;另一个就倒了杯热茶,小心翼翼抬起豆绿下巴,扶着她喝下去。
这么忙乎了一阵,豆绿看上去好了些,虽然还是蜷着身子,但好歹不咬嘴唇了,也不拿拳头擂桌面了,只是还白着一张脸,侧趴在桌上喘粗气。
王徽扫了丫鬟们一眼,道:“怎的明知你主子身子不方便,还让她出门?”
扶柳就道:“回少夫人的话,我们姨娘向来癸水不稳,月初月中月底都有,实在是没法子预料时日的,又有宫寒之症,每次真真是要了性命……”
挽桃也道:“是以姨娘绝少出门,每次出门也让婢子们带了汤婆子和月事带,以备不时之需。”
王徽微皱的眉头就舒展开来,看这俩丫鬟训练有素的样子,应该不太可能是作假,看来真是凑了巧,豆绿来了癸水腹痛,并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忽然,咣当一声,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那个汤婆子从豆绿怀里跌了出来,豆绿口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脑袋又埋到了膝盖里,修长圆润的指甲抓在桌面上,咔嚓一声脆响,崩断了一根。
显然是又一波凶猛的疼痛袭来。
挽桃扶柳对视一眼,都露出惊慌之色,忙不迭跑过去照料,可豆绿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紧紧蜷缩着身子,像个鸡蛋也似,两个丫鬟又不敢对主子使劲,只急得团团转。
王徽看了一圈,三个丫鬟都比自己矮,苗条得过分,自己这身子虽也孱弱,好歹平日吃用都比她们好些,遂道:“都让开些。”而后走到豆绿面前,使劲扳起她的肩膀,好容易把她的上半身和大腿分开了,恰对上豆绿白纸一样的面孔和泪光盈盈的眼眸。
看到美人泪眼,又疼成这样,元帅阁下怜香惜玉之情大盛,忍不住柔声道:“你先忍一忍,到卧房躺下再说。”
一边说一边背对着豆绿蹲了下来,吩咐道:“你们几个,扶着四姨娘到我背上。”
别说仨丫鬟了,就是剧痛中的豆绿,也被惊了一下,呆呆看向王徽,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随即又是一波剧痛袭来,打断了她的震惊,于是又是一声痛叫,埋下头去。
“还不快点?”王徽沉了嗓子,语气里带了点怒意。
“哦……是,是!”魏紫率先反应过来,其实她现在对于主子的诡异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了,连忙走过去,强行扳起豆绿的上身,扶着她贴到了王徽背上。
扶柳也回过神来,恐慌地看了王徽一眼,帮着把豆绿的两条细胳膊环在王徽脖子上。
王徽两手反托住豆绿的大腿,一下站了起来,这身子到底还是弱,她晃了晃,所幸魏紫在旁扶了一下,算是站稳了。
……当务之急不是赚钱,是锻炼身体啊!
王徽在心中暗叹,往前走了几步,总算是找准了节奏,虽然还是有点吃力,但西次间到卧房的距离不远,应该还是能坚持到的。
其实豆绿身材娇小,按上辈子的度量衡,估计还不到五十公斤,只可惜王徽这少夫人的身子现在没什么力气,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出丑,还会摔着妹子,若非考虑到这一点,元帅其实还想耍耍帅给妹子来个公主抱的。
还是背着更稳妥一些啊。
三个丫鬟就这么战战兢兢亦步亦趋跟着,看着王徽把豆绿背回了自己卧房,又把人放到自己那张架子床上。
王徽也累得气喘吁吁了。
抬眼看到豆绿的脸,还是疼得面色苍白,眼眶红红的,双颊犹有泪痕,眼神表情特别复杂,片刻后才垂下眼帘。
这么一闹,姚黄也被惊动,走进门来问:“这是怎么啦?少夫人怎么累成这样?哎呀,豆绿这是……”
赵粉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王徽深吸口气缓了缓,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丫头,道:“四姨娘身子不便,今晚就在我这里歇下,姚黄赵粉去准备热水,顺便让小丫头们清理一下西次间,席面撤了,待会你们可分吃;魏紫去备了热水和红糖,冲一碗送过来,挽桃扶柳就留下照料你们家姨娘。”
众人就躬身应了,王徽又拉住姚黄,低声道:“盯着赵粉,别让她去通风报信。”虽然豆绿来东院这事,肯定会被苏氏知道,毕竟大厨房的人都知道了嘛,但在豆绿告诉她溶翠山房发生的事之前,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姚黄使劲点了点头,紧走几步追上了赵粉。
不一时,挽桃扶柳就伺候着豆绿换了月事带,把弄脏的衣裙也脱了下来,魏紫又送来热红糖水,豆绿喝了,惨白的脸好歹恢复了几分血色。
只是虽然躺在床上了,身子仍然蜷缩着,双手紧紧按着腹部,显然还在疼。
王徽不禁皱眉:“怎么还在痛?”
扶柳摇头无奈道:“最好也只能如此了,换了干净布带,又喝了热红糖水,再有疼痛,姨娘也只能自己捱过去罢。”
王徽就回忆起上辈子还在帝国士官学校念书的时候,室友也是常年痛经,她就常常帮好友揉肚子,几年下来,也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手法,揉一阵就能有效缓解经痛。
后来好友战死,她又手握重权,身边再无知己可言,这按揉手法也就再没用过,算来也有十多年了。
旧事如浮光掠影闪过脑海,王徽一叹,走上前坐在床沿上,温言道:“你总是蜷着也不是办法,总不成忍一夜吧?来,先舒展开。”而后动作轻柔地拉开豆绿的胳膊。
豆绿病痛无力,也不想和她较劲,就由着她展平了自己的身子,这一番动作又引发了一阵疼痛,忍不住咬紧嘴唇。
王徽也不管她,只用左手在她小腹处左半三右半三地揉起来,同时右手在她上腹部以同样频率按揉,边揉边说:“扶柳过来看看这手法,日后豆绿再痛了,便以此法为她揉肚子。”又道:“挽桃拿着脏衣服去寻姚黄,快点洗了,时间长了血迹怕是洗不掉。”
挽桃扶柳还处于震惊状态,方才少夫人亲自把四姨娘背过来,还放在自己床上,一点都不嫌脏,就够让人吃惊的了,眼下竟然还亲手给四姨娘揉肚子,天啦……都说少夫人最是厌憎四姨娘,难不成是谣传?
魏紫早已淡定,对挽桃笑道:“妹妹随我来。”拉着人就走。
豆绿不错眼地看着王徽,想从她的神情里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阴毒算计。然而王徽只是认真盯着她的腹部,手上力道轻巧柔韧,间或扭过头来,冲她安抚一笑,哪里有半分往日的戾气?
渐渐地,那好似有几十把冰刀一同绞动的肚子,也慢慢温暖了起来,疼痛渐消。
在来癸水的第一晚便没了疼痛,豆绿这还是头一遭。
她平躺着,只能看到王徽的侧脸,暖黄灯光为她高挺的鼻梁镀了一层淡金,衬得那深邃的轮廓格外好看。
王徽这又是背她到自己床上,又是亲手为她揉肚子,一向自诩尊贵的少夫人能做到这一步,便算是别有用心,豆绿也服气了。
豆绿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团东西在发酵,马上就要涌出来一样,赶紧移开目光,定定神,勉强按捺住情绪,轻声道:“少夫人,妾方才与你说的,溶翠——”
“先不忙说,”王徽打断她,手下动作不停,“你身子弱,别多讲话,有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豆绿抿了抿嘴,又定定地看了王徽一阵,才慢慢转开眼。
揉了盏茶时分,王徽停下手,笑问:“可好些了?”
豆绿颔首,目光倒映着烛火,映出点点光辉,“除了有些酸胀,已不疼了。辛……辛苦少夫人。”她向来舌灿莲花,但此时却有词穷之感,只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王徽微笑点头:“那就好。你好生歇息,夜里若再疼起来,便让扶柳给你揉肚子,若还不行,便遣人去叫我。”说罢就要往外走。
“少夫人!”豆绿急忙叫道,“这是少夫人起居之所,妾、妾怎好……还是安排张小榻,让我睡过去……”
王徽驻足,回头淡淡道:“东院由我做主,你安心躺着就是了。”而后不再说话,迈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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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东次间碧纱橱后是个小书房,里面有张小榻,一般是原主夏日用来乘凉午睡之所,王徽便决定今晚在这张小榻上睡。
魏紫带着两个小丫头把床铺好,又伺候着王徽洗了漱,而后问道:“少夫人是这就睡下,还是再看会子书?”
王徽道:“我不忙睡,你先去吃饭,再看看赵粉可安分,吃完了饭再来,我有话问你。”想了想,又加一句:“我记得我还有件玫紫色绣木兰花的褙子没上过身,你拿去给豆绿明早穿,同色衫裙也挑件新的送过去。”
魏紫依言退下。
王徽长舒一口气,只觉这一天真是筋疲力尽。在小榻上躺了片刻,又躺不住了,起床锻炼了一小会,直到额头微微见汗,才停下来。掌灯细看书架,却见多是笔记小说、戏折话本,还有套《女四书》,并没有她想看的史籍或是百家经传著作,不由索然无味,又躺回了榻上。
买书也是件要列上日程的事情啊。
不多时,魏紫就回来了,行礼道:“不知少夫人想问什么?”
王徽就指了指一旁锦凳:“坐。这么快便回来了,可吃饱了?”
“饱得很,都是难得的佳肴,姚黄都吃撑着了,跟赵粉两个人抢呢,忒不像话。”魏紫嘴上如此说,却带着笑,显是心情不错,“赵粉没问四姨娘的事,我们也没多嘴,只不知她心里打什么算盘,我让姚黄一直盯着她。”
王徽点点头,倒并不太在意赵粉,只是问出了之前就一直徘徊在心里的疑问:“适才豆绿过来,你言谈中对她颇为和蔼,姚黄那辣子脾气,竟也没同她吵起来,可是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魏紫一愣,神色变得有几分古怪,觑了一眼王徽脸色,犹豫道:“少夫人……不记得了?”
王徽微微皱眉,脑子里快速搜刮原主记忆,却还是只有豆绿狐媚不要脸,背主忘恩,爬了孙浩铭床的印象,遂摇头道:“不记得,你且说说。”
魏紫抿唇,表情颇是为难,斟酌良久,方小心道:“去年七月份少夫人过门,八月初就出了那档子事,那晚世子爷酒醉……第二日少夫人您发了好大脾气,说、说豆绿是……是狐狸精。豆绿却哭着跟您分说是世子爷用了强,她不是自愿的,胳膊上还有世子爷弄出来的伤痕。”
王徽眯起了眼睛,抱起胳膊,左手握拳抵在嘴唇前,“继续说。”
“少夫人您不信,豆绿百口莫辩,后来……后来夫人就发了话,抬豆绿做了姨娘,您大发雷霆,砸了好些个瓶瓶罐罐,又过些时日,世子爷又纳了粉乔,您哭得很伤心。”魏紫越说越小声,“粉乔也倒罢了,我们都知道她一心攀高枝儿,可、可豆绿……”
魏紫闭了嘴,看着王徽平静无波的脸色,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王徽还在搜罗脑海里关于豆绿的记忆。
不像魏紫和姚黄同她一起长大,粉乔和豆绿这两个容貌美艳的丫鬟,都是她出阁之前,她的继母兰氏送给她的,说带两个貌美的陪房去公府,到时能靠她们拴住世子的心。
但原主是个没心机的,自觉弹压不住这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便打心底里厌恶、提防她们,所以尽管后来豆绿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剖白自己是被强迫的,原主还是非常主观地认定就是豆绿爬床,把一切疑点都抛诸脑后,所以在记忆中完全找不到那段往事。
看来,这原主的记忆也不太靠谱,只要存了太多太强烈的主观意向,就会掩盖真正的客观事实,连豆绿曾经哭着自辩这件事的记忆都找不到,恐怕日后行事要加倍小心了。
思及此,王徽不由舒了口长气,还好今晚她表现还不错,应该没有继续在豆绿心中减分,这个貌美聪慧的妹子,她还是很想拉拢的。
“你们与她相处时日更久,想来更清楚她的为人,”王徽就问,“你们都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魏紫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婢子和姚黄也曾劝过您,但您说我们……后来我们也便不再劝了。”
王徽点点头,心下了然,叹道:“那时我猪油蒙了心,一叶障目,眼下思及,追悔不已,还望你们不要怨我。”
魏紫连连摆手,急道:“婢子怎会?我们同少夫人是打小的情分,当时是有些难过,但时过境迁,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少夫人千万莫要自责。”说着又感到王徽语意恳切,今日竟一连几次跟自己一个下人解释,现在还出言道歉,不由更是动容,眼眶又一阵发酸。
王徽却并没注意到魏紫的情绪变化,她只是把手放在小腹上,盯着那处出神,脑子里还在寻思这几个丫鬟姨娘之间的人际关系,还有下一步如何行走,该怎样才能最高效地拉拢人才拓展关系。眼下她在这国公府里,腹背受敌,举目无亲,只有姚黄魏紫还不够,必须再多掌握几条有力的人脉,才能谈下一步计划。
然而魏紫看到自家主子捂着肚子发呆,心中一凛,忽然想起一事,心下不由更加难过,以为经历了今晚豆绿痛经,少夫人触景生情,恐怕也在忧心同一件事,想了想,终于还是出言安慰道:“少夫人莫要担忧,婢子估摸着,这个月底之前,您肯定能再来一次癸水的。”
王徽就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她挑起眉毛,转头盯着魏紫,眉头大皱:“你什么意思?”
魏紫愕然,看了主子半晌,试探道:“少夫人……连这事也不记得了?”
王徽眼皮跳了一下,赶紧又去搜罗记忆,关键词大概就是“癸水”“月事”之类的。
她马上就知道了魏紫指的是什么事。
原来,去年五月,原主来了初潮,而后这东西就十分不正常,整整停了五个月,十月份来了第二次,而今年已经过了八个月了,她的月经也不过才来了三次而已。
即便对于青春期正在发育的小姑娘来讲,这也已经算很反常的了。
而继母兰氏对此的说法是,不用瞧郎中也不用服药,正在长身子的女儿家,如此阴私的东西,用了药反而不好,待过几年,身子长成了,月事自然也就正常了。
于是便再没人提起这回事,原主自己也不甚在意,只有两个贴身丫鬟有时会担忧一下。
但王徽却知道,这事并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