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路途万籁俱寂,仅有踢踏的马蹄声响起。
郑舒南掀开窗帷一角,心头有点堵得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今夜没有明月,稀疏的几颗星星幽静寂寥,队伍前头打着火把,火光在浓郁夜色掩盖下,摇曳跳跃宛如幽灵般。
林榛将手炉塞到郑舒南怀里,“我没施压,你不必多想,”他起身穿好披风,矮下-身朝车厢外走,“你太累了,休息下吧。”
车厢内暖流氤氲,使人浑身暖洋洋的。林榛跳下车厢,便被一股袭面而来的寒气,刺激得打了个冷颤,鼻子奇痒,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郑舒南掀开帘子,“外面冷,你还是进来吧。”
林榛揉着鼻子,摇头淡道:“我没事,你先歇会,到了我来叫你。”
郑舒南犹豫道:“你注意点,冷热交替,很容易染上风寒。”
林榛目光柔和,认真道:“放心。”
护卫牵着马过来,林榛朝郑舒南微微点头,便拽紧缰绳,一踩脚蹬利落翻身上马,驱使马匹驶向前方。
雁屏县交界处,有一座几乎废弃的小村庄,这村庄紧挨河畔,年年要被大水淹没好几次,村民不胜其扰,逐渐就都搬离了,如今低矮的房屋尽皆坍塌破败,村外的小路亦长满杂草。林榛事先兵分两路,一路随他到王府,一路先在这村庄落脚,他们抵达的时候,便发现村庄有一处亮着灯火,想必是先到这的护卫点起的。
村外的路遍地荒草,又极其狭窄,马车根本没办法通行,林榛将昏昏欲睡的郑舒南唤醒,扶着他的腰,将人送到马背,他则紧随其后,双臂贴着郑舒南腰侧,形成近乎将人拥抱在怀的姿势,扬鞭策马朝着灯火所在的房屋而去。
队伍越走越近,却发现村庄气氛尤为诡异,按理说,先来的护卫见到他们过来,理应在村外接应,结果他们都走到房屋外面了,还没看见半个人影。夜色沉沉,村庄仿佛陷入死寂,听不见半点声音。只是亮着灯火的房屋内,还能看见影影绰绰或站或立的人影,无法辨清究竟在做什么。
林榛命所有人停在原地,此时他们离那房屋仅有几米远。领头的护卫策马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吹响一枚哨子,他吹的音调很特别,应该是一种彼此间的暗号。吹响哨子后,所有人都在原地严阵以待,警惕地盯着房屋,以备发生任何危险情况,能及时作出应对措施。
郑舒南睡意全无,低声道:“难道有人发现这里了?”
林榛手臂肌肉绷紧,按着拔离刀鞘的剑柄,贴着郑舒南耳畔道:“还不清楚,你小心点,如果有事就找地方躲起来,别跟人硬拼,我会让人保护你。”
他说着又将一把短匕首塞到郑舒南手里,“藏好防身用,你只须护好自己,其他的别管。”
郑舒南打量匕首,认出这是林榛一直放在身边的,匕首为玄铁打造,颜色深黑,隐隐透着红光,削铁如泥。林榛惯用长剑,这把匕首对他而言确实是防身用,除非逼不得已,否则极少使用。
郑舒南也不磨叽,收了匕首,沉吟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村庄不对劲,我怀疑是庾扬知搞的鬼,他好歹也是先帝亲自封的北战王,就这点本事,也配不得这个称号。”
林榛沉着脸,“庾扬知恐怕早有预谋,我的人里有他的密探,好在宋裘足智多谋,我坠入护城河,他便派人沿途寻觅,谎称我已被救起,还找了个替身做伪装,否则庾扬知大概早就猜到我的身份。”
郑舒南点头,“现在想起来,之前的计划实在太仓促,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林榛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见亮着灯火的房屋传来哨子声,这段调子更短更激烈,郑舒南侧头看向林榛,只见林榛表情凝重,郑重其事地微微点头。
郑舒南愈发觉得怪异,便见几人骑着马,准备进房内查探,连阻拦道:“等等,先别过去,”接着又压低声音对林榛说了什么。
林榛想了想,命领头的护卫找了几匹马,拔剑刺入马屁股,马匹吃痛,嘶吼着狂奔向前方。马匹声势浩大、一时间竟有些地动山摇的感觉,然而房内的人依然没半点动静,就像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似的。
林榛脸色骤变,任谁到这时候,也没了侥幸心理,连拔高语调,命令道:“撤出村庄!”
护卫军队训练有素,迅速调头聚拢在林榛身旁,两人骑马在前面查探路况,沿着遍地杂草的小路谨慎打探。林榛跟郑舒南视线都紧盯着两人,这村庄现在看起来风平浪静,说不定早已被虞扬知派人包围起来,他们竟然就这样误入了敌人的圈套,实在可恶!
就在两人骑马快走出村庄时,猛然间突发变故!
数支利箭犹如破空之势般射向两人,利箭快且密,打得人猝不及防,两人瞬间便被扎成刺猬,箭尖估计抹了剧毒,两人跌倒后便再没能爬起来,马匹受惊发出嘶吼,甩开蹄子发疯般朝着前方奔腾而去。
村庄地势较低,不仅庄内长满杂草,四周还有许多茂林,夹杂着茂密的灌木丛,林榛原本是觉得此地利于隐蔽,不容易被察觉。谁知现在竟被敌人所利用,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了起来,企图来个瓮中捉鳖。
领头的护卫高喊,“保护皇上!”
受惊的马匹冲进灌木丛,便听到四处响起围攻嘶吼的声音,原本安静的灌木丛陡然站起不少士兵,个个身穿铠甲,拉满弓弦,箭尖直指被护在中间的林榛。与此同时,那亮着火光的房屋也冲出数十人,手持长矛武器,就等一声令下,便齐齐进攻上来。
林榛护着郑舒南的手紧了几分,目光微沉,唇线绷得笔直,视线凛冽漠然地盯着某处灌木丛。
双方像展开了一场拉锯战,气氛紧张交迫,彼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暗夜里亮起火把,映照出弓弦泛着寒光的箭尖。一名精瘦壮汉突然朗声喊道:“王爷有令,此处已被我们包围,尔等若束手就擒,王爷尚能留你们一命,若要不自量力的反抗,便格杀勿论!”
林榛毫无惧意地冷道:“虞扬知竟如此贪生怕死,还要躲在下人身后吗?”
好一会儿,突然听见虞扬知的声音响起,咬牙切齿道:“皇上的确好计谋,连本王都给蒙骗了,若非本王早有打算,现在怕已死在你手里。”
林榛漠然道:“你大逆不道,还妄图造反,朕难道还留你不成?”
虞扬知怒道:“先帝登基那年,观沧、颐国来犯,是本王拼死抗敌,这才保圣安数十年安好,若非如此,先帝为何亲封本王为北战王,你不过是敌国女人的孽子,仅有我圣安一半血统,凭什么继承大统?先帝在天有灵,也会认可本王的所为!”
林榛嗤笑,“荒唐,圣安的江山,自然要皇室之人继承,你意图谋反,何必再找如此牵强的借口。”
虞扬知狂妄大笑,“谋反又如何,皇位能者居之,今日本王就让你葬身于此,取而代之,只是本王如何也没想到,你竟能说服施予卿助你一臂之力,杀妻之恨、亡国之仇,也是说勾销就能一笔勾销的?”
林榛微愣,竟下意识去看郑舒南的反应,只是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郑舒南弧度优美的侧脸,心不禁往下沉了沉。
郑舒南感应到林榛忽然紧绷的姿态,侧头朝他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无碍,顺便提醒林榛切莫受虞扬知挑拨的影响。
此刻若是施予卿本人,自然不会助林榛一臂之力,说不定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如何杀掉林榛,只可惜他并非施予卿,也没打算替施予卿做无谓的复仇。
林榛微微瞥了一眼右前方,在发现村庄不对劲的时候,他已派人潜伏起来,此刻这几人正悄无声息地接近右方山坡,然后从右前方打开一道包围圈的口子,他们再趁机从此处突围。
林榛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以便吸引虞扬知注意力,掩护这队人的秘密行动。
按理说,现在这队人应该快接近敌人了才是。
林榛桀骜道:“这便不劳你挂念了,朕跟予卿好得很,不过先前吵了架,朕一时鲁莽,不过朕已向予卿道过歉,予卿心胸宽广,亦原谅了朕,朕向予卿承诺过,日后必不会再犯。”
郑舒南嘴角微抽,有点无言以对,不知道林榛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在变着法骂他,被人灭了国还能轻易谅解,这不是心胸宽广,而是缺心眼吧!
虞扬知耐心快要耗尽,充满杀气地怒道:“少废话,林榛,你现在束手就擒,本王姑且饶你不死,你若是负隅顽抗,休怪——”
他话音未落,便听对面山坡猛然传来叫喊声,夹着兵器相交的打斗声,隐隐能看见身穿铠甲的士兵被人一刀封喉,手中弓弦蓄势待发,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夺得弓箭的护卫迅速拉满弓弦,一支支毒箭携着迅雷之势射向村庄外虎视眈眈的士兵。
士兵猝不及防,被射得迅速后撤,找寻躲避抵御毒箭的地方。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林榛猛地一勒缰绳,策马朝着被破开口子的右前方冲去,其余护卫紧随在侧,一路死守着保护林榛。
虞扬知心知中计,气得怒发冲冠,撕开平常伪善的面具,歇斯底里的命令道:“射箭!都给我冲,谁杀死林榛,取他项上人头,本王便封他为大将军,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虞扬知此言犹如给士兵灌了壮胆酒,顷刻间便有铺天盖地的毒箭朝着林榛射来,林榛拔剑抵御,又有护卫在旁死守,倒是没有中箭,只是这么一来,护卫顿时死伤不少,等他们好不容易撑到山坡脚下,原本几十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了十几人,还有人中了箭,只能勉强再撑一段时间。
林榛目光如炬,夹着快要溢满的愤怒,手指紧握着长剑,暴起的青筋似要将皮囊撑破。
他深呼吸,放轻语气道:“予卿,你没事吧?”
郑舒南握着匕首,目光坚定的摇头,“没事。”
“那就好,”林榛一边抵御箭矢,一边快速道,“马被射中了,我们兵分两路,虞扬知目标是我,你再跟着我很危险,我让护卫保护你,一旦找到机会,你便立刻离开。”
郑舒南沉默,他能感觉到林榛话里的坚决,以林榛现在对他的感情,他再留下必然只能成为累赘,毕竟之前在牧城,林榛都不曾用他做肉盾,更何况现在,他要是选择留下,遇到危险林榛必然会拼死相救……
郑舒南心情沉重的点头,“好,但我不用护卫,我就躺地上装死,你小心点,万事以安全为先。”
林榛深深看了郑舒南一眼,用力紧握他的手,随即松开,点头道:“放心,我命大着,再过段时间,圣安梅花就该开了,到时候我陪你一起赏梅。”
郑舒南盯着林榛满怀期待的眸子,犹如受到蛊惑般,鬼使神差地点头,应道,“好。”
马支撑不住,猛地沉沉摔倒在地,林榛派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保护郑舒南,自己则翻身上了另一匹马,跟仅剩的几名护卫继续朝着右前方突围而去。这会儿他们已跑出弓箭射程,虞扬知命士兵一路追击,林榛到底势单力薄,还没能冲出被包围的村庄,便被无数的士兵围了起来。
论近战,林榛这些护卫个个身手不凡,可惜敌人数量实在太庞大,哪怕尸体垒在一起,也能将他们全部压死。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林榛毫无惧意,手持长剑宛如魔鬼般收割着敌人的性命,士兵绝非林榛对手,但林榛体力是有限的,敌人显然是采取消耗战术,这样下去就算他不被杀死,也会直接被累死的。
山坡下,林榛与护卫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杀戮,无数的尸体倒下,又有无数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冲上来,血液汇聚成河流,将林榛彻底染成了血人,护卫紧紧护着他,被逼得不断后退,彼此都受了不轻的伤,只得咬牙硬撑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手。
但形势越来越严峻,短短几分钟,先前成功撕开的口子便被庾扬知的人重新抢占,林榛这方毕竟势单力薄,不敌敌人的人海战术。对方补上原先缺失的兵力,便从林榛等人后方的山坡一路冲下来,截断了他们能够撤退的后路。
此刻林榛等人前后皆被包围,他们既受了伤,体力也被消耗得差不多,只能负隅顽抗,心头却实在没多少胜算。
林榛这边危在旦夕,郑舒南那儿同样形势危急,他说装死自然是假的,毕竟现在情况复杂,踩也能踩死不少人,他装死不成,被人真的踩死才滑稽可笑。
他们刚兵分两路,郑舒南就被先前潜伏在房屋内的那伙人盯上了,林榛说得没错,庾扬知未必会要他的命,但显然也没打算轻易放过郑舒南。这伙人之前被毒箭射死了不少,还剩下约七八人,护送郑舒南的护卫跟对方打斗起来,敌人以三打一,护卫武艺高强,但也被拖住分不开身,余下的两人则负责对付郑舒南。
郑舒南在地上捡了把长箭,将匕首贴身放着,以备关键时刻趁其不备做防身之用。施予卿身体不好,自然没学成什么武艺,仅会的几招也只是绣花拳,中看不中用。
要单独对付两个明显有功夫的人,郑舒南觉得实在够呛。
那两人却没给他拖延的机会,手持长剑两面夹击朝着郑舒南快速攻去,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幻影,郑舒南神色凝重,自知不敌对方,直接就地一滚避开攻击,随即先发制人攻向左侧一人,那人攻击不得,身体轻盈落地,对郑舒南的攻击不屑一顾,手腕一转,剑便如长蛇般缠住郑舒南的剑,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将剑震落在地。
郑舒南只觉得手掌发麻,兵器被卸,他根本没有防身之法,大脑飞快运转想着应对之法,表面却强做镇定,无比谨慎地盯着敌人。
仅仅片刻,两人再度袭击而来,势要杀死郑舒南的决心坚定,这两人配合默契,一前一后截断郑舒南能逃跑的路线,眼见锋锐的剑尖便要猛地刺入郑舒南体内,郑舒南心脏倏缩,绝望到了极致。
但就在剑尖刺入的前一秒,忽然有人轻若飞鸟般冲来,转瞬便轻盈落地,七杀剑仿若没有重量,快如鬼魅划过两人脖颈,收起剑时,剑身不见丁点儿血迹。郑舒南被喷洒的温热的血拉回现实,看见风残逸手抚着剑身,像在做安抚一般。
郑舒南深呼吸,一再从鬼门关路过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他冷静下来沉声道:“你去哪了?”
风残逸仍低着头,嘶哑道:“找援军,我先行一步。”
郑舒南听懂了,“宋裘情况如何?”
风残逸极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但还是开口了,“大局已定,宋裘很快便到。”
有风残逸在,这几人很快便被轻易解决掉,随即风残逸便要护送郑舒南离开。
郑舒南毅然拒绝,郑重其辞道:“我没事,这里很安全,你去救林榛,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出来!”
风残逸疑惑的看郑舒南,毫不掩饰困惑不解。
郑舒南没时间解释,紧迫道:“快去,这是命令!林榛绝不能死!”
风残逸微微蹙眉,朝还活着的护卫淡淡点头,“你护好他。”随即便提剑迅速朝着山坡下掠去,他轻功极好,很快便到了林榛身旁。
林榛已然支撑不住,风残逸记得郑舒南的话,砍杀掉企图袭击林榛的人,扶着他肩膀,极其艰难的往外突围。风残逸武功再好,这种局势下也犹如深陷泥浆,突破得极其艰难。
林榛受伤极重,朝救了他一命的风残逸感激道:“多谢了。”
风残逸长剑不断收割着士兵性命,面瘫着脸,古井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
直到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宋裘率领的援军总算成功抵达,大军刚到,庾扬知的队伍便不攻自破,庾扬知心知大势已去,迅速带人逃跑,宋裘命手下带兵追击,势必取庾扬知项上人头。
宋裘带人将林榛救出,妄图谋反的人统统绞杀。林榛失血过多,意识昏沉,心头却始终挂念着施予卿,心急如焚道:“宋裘,赶紧去救施予卿!”
风残逸脚步微顿,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不必谢我,谢他吧。”
林榛蓦然转头盯着风残逸,心头剧震,神色极其复杂,眼底的担忧变得越发强烈。
“宋裘,朕就在这等,你带人务必找到施予卿!”
宋裘惶然,“这……陛下,您伤势过重,还是先请……”
林榛紧握揣在怀里的玉胚,这块玉他就要雕好了,“不必,朕就在这里等他。”
宋裘无奈,只得命所有人迅速搜寻施予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这时,风残逸一路施展轻功,已先一步找到郑舒南。保护郑舒南的护卫已被杀死,他亦身受重伤,几乎奄奄一息,只是还残留着一口气没有咽下。
风残逸迅速打开瓷瓶,将仅剩的一枚护心丹喂给郑舒南。
半晌,郑舒南稍微恢复了点精神,声如蚊呐地道:“林榛呢?”
风残逸道:“他没事。”
“哦。”郑舒南点头,神色轻松许多,又认真道,“谢谢,我大概要死了,你别怨林榛,我死后,苍冥军便交由林榛吧,这是我答应他的。”
风残逸给郑舒南喂了水,但郑舒南喝进去,立刻又和着血呛出来。风残逸不知所措,摇头道:“苍冥军我会交由林榛,颐国没了,你死了,我也不必再留下。”
郑舒南道:“也好,以你的武功,留在皇宫太大材小用。”
风残逸沉默,这个向来古井无波的男人突然间觉得有点憋闷,心头像被什么堵着,他不善言辞,不知该说点什么,想安慰点什么,也实在不知对将死之人来说,什么话能起到安慰的作用。
郑舒南缓缓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