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姓罗,为长安近郊农妇。
约半月前,罗氏去附近草塘浣衣,不慎被蛇咬伤,多亏并非毒蛇,然而隔日,其夫蒋大郎竟然也被蛇咬伤脚腕,没隔两日,夜间家中险些起火,多亏邻人发现及时,未引大祸,但接二连三变故让蒋大郎夫妇惴惴难安。
于是夫妇二人便往佛寺上香,以求消灾解厄。
途中正遇刘玄清,她不过只看了一眼罗氏面相,就断言犯厄,又说出便连罗氏之子不久前也遭遇意外受伤之事。
蒋大郎夫妇自然信之不疑,对于刘玄清所说解厄之法信之不疑——需得罗氏母子入咸宜观静修,或许才有办法解厄,否则一家三口性命难保。
“结果罗氏入咸宜观不过十余日,就暴病身亡!蒋大郎却更信刘氏之说,反而千恩万求刘氏势必替儿子消厄。”贺湛说到这里,脸色更是阴冷:“我虽察知刘氏用这装神弄鬼手段讹骗无辜百姓至咸宜观试药,不少中毒而亡,皆被刘氏借口无法解厄,但也有安然无事‘解厄’返家者,故而百姓不敢质疑,也没想到家属竟是被害,然而刘氏到底还是有所忌惮,并不敢冲京都二县百姓下手,择选之人多为近京畿县百姓,唯有罗氏母子例外。”
“这当中可有缘故?”十一娘问。
“自然是有缘故,我暗遣之人从蒋大郎口中察知,原来他之小儿不久前在城中被车马撞伤,车主为一贵妇,因当场赔礼道歉,事后又特地遣人赔偿诊金,儿子得到救治并无大礙,蒋大郎夫妇也没再计较,我却察得,当日撞伤小儿者,却是义川王妃。”
十一娘一开始并未想明白,隔了好一阵才挑眉说道:“你言下之意,小韦氏撞伤小儿却反而怀恨在心,授意刘玄清报复?!”
“若非如此,实难解释刘氏为何单单找到蒋大郎夫妇下手。”
“简直丧心病狂!”十一娘忍不住咬牙切齿:“只恨眼下还不能连着小韦氏一并收拾。”
贺湛却一挑眉:“五姐难道有了法子收拾刘玄清?”
“是有法子,不过要置刘氏于死地,还需得太后配合。”十一娘略微沉吟一阵:“谋事在人,我也先不考虑太后究竟会如何利用刘玄清,十四郎,据你打探,眼下刘氏诸多信徒中,有谁最为显赫?”
“当为卢夫人。”
“京兆卢氏?”十一娘问道。
“可不正是京兆卢,荣国公夫人。”
“卢夫人竟也轻信丹药?”
“自古长生不老多为凡俗期望,尤其拥享尊贵荣华者,更是心心念念。”贺湛冷笑:“估计刘玄清若用普通药丸也怕被贵人窥出端倪揭穿骗术,可真用道家丹药又怕出人命,是以才会不断让人试药,以降低风险,另外,怕是小韦氏还不绝子嗣之心,又信不过刘氏,故而也需要人替她试药。”
显望之家贵妇,一般会识得浅显医理,普通无害药丸当然敷衍不过去,可刘玄清对炼丹之术只懂皮毛,简直就是个欺世盗名神棍骗子,十一娘真想没想到她炼成的丹药居然还真有人敢服。
不过自从炼丹之术兴起,数百年来,别说显望贵族,便连不少君王也有服药而亡者,然而,世人却仍对长生不老趋之若鹜,视教训而不顾,心甘情愿以身试毒。
也难怪刘玄清会生以道术敛财之欲。
十一娘这时也顾不得感慨,交待贺湛:“有一奴婢,名瑶英,若不出意外,眼下应在官衙服苦役,需要十四郎暗下将之赎出,许以利益……”她低声将计划说出,不忘叮嘱:“千万小心别留痕迹,瑶英这人性情刁蛮,此时应当深恨乔氏,又势必难挨劳役之苦,只要答允事成之后予她安身之地,应当不难收买。”
贺湛听完十一娘全番计划,亦觉大为可行,胸有成竹笑道:“放心,这点小事,我当然不会露出一点痕迹。”
说完正题,贺湛想起凌虚师公当日那番交待,犹豫着是否应该告诉十一娘,可他花废了许多心神,却没能打听出琅济师公行踪,而且凌虚师公当日神色,似乎是担忧琅济师公会出意外,再兼……贺湛翻来覆去揣摩凌虚师公那番“命数已改”、十一娘原本不应夭亡之话,总觉得裴五姐得以新生这事背后,似乎有人为之疑……尽管这感觉每每冒出便连他自己都觉得悚人听闻。
因而最终还是没有提起。
然而贺湛怎么也不曾预料的是,他废尽周折四处寻找的琅济子,竟然已经回到邙山清修之处。
凌虚子跟随圣驾前往富平主持祭祀之仪后,婉言谢绝天子真诚相邀长居禁内之请,甚至未再返回京都,而是归洛阳邙山继续隐居,一见竹舍中正烹茶慢饮之人,饶是仙风道骨的凌虚天师也险些没有瞪落一双眼珠来。
实在漫漫三载,他这师弟琅济子云游四野杳无踪迹,凌虚子根本不曾预料师弟竟会突然归来隐居之处。
震惊之余,他的心情却不免沉重。
琅济子倒是抚须一笑:“你这老儿,终于回来了。”
“琅济。”凌虚子轻唤一声,待看清师弟形容后,不由得长吸口气:“你怎么……”他不由得一步上前,就要替师弟把脉,却被琅济子阻止。
“无用,我阳寿将尽,师兄,琅济怕是要,先行一步了。”
凌虚与琅济虽然都已年近百岁,然而三载之前,琅济也如凌虚一般,仍然发鬓未霜、容颜不老,让人难辩真寿,可不过短短三载,其实准确说来是短短半月之内,琅济已经是鬓发斑白皱纹密布,虽看上去仍然精神矍铄,但凌虚子当然明白情形不好。
见师兄呆怔失语,琅济微微一笑:“生老病死,为凡胎俗骨不能避免,当年若非恩师救我于残喘,又授奥妙道术,琅济只怕早已经埋骨寒野,这八十余载岁月已经是我赚得,师兄何必如此震痛。”
凌虚子再是长吸口气,指掌握紧:“你说实话,是否早已参透金匮遗书,裴丫头得以新生,是否你妄改天意?”
“我就知道瞒不住你。”琅济颔首:“的确如你所言……只妄改天意四字却不尽确切,因仙法有束,若不得上苍怜悯,即便施法,也不能助亡者新生。”
“你是因为渥丹才耗尽阳寿?”
“我既知办法,竭力一试罢了,师兄,咱们已经眼看着妙真难逃劫数,她唯有莹阳一个徒弟,我们也不能免除莹阳终生孤苦,渥丹偏偏又有短寿之劫,若不为她做些什么,我实难
安心……可惜,终究是伤及无辜夭亡,并为此牵连一人命运多舛,我唯一能做之事,也只有将那人送去渥丹身边,只望能弥补一二,希望不至再多一个夭亡者……耗尽所余阳寿,也是我应得。”
凌虚子闭目一叹:“那人可是萧九郎?”
“是,柳十一娘原本会救他一劫,两人实有姻缘之运,可眼下柳十一娘命数已改,我只担心萧九郎也会因而难逃劫祸。”
“今后,我能做什么?”
琅济轻轻摇头:“能做之事我已做尽,将来……只好看他们自己了……师兄,将来若你有缘再见渥丹,莫对她提我行为之事,别看那丫头性情倔强,却最是心善,若她得知这些,怕是不能心安。”
“我已经见过她了。”
“哦?丫头一切安好?”琅济一扫本就浅薄的伤感,兴致勃勃问道。
凌虚只好强忍悲痛,说起上清观时与十一娘那回见面。
“丫头果然还在装模作样,是她脾性,看来虽然经历生死与诸多创痛,所幸本身品性未有偏移,但愿她能得偿所愿,再不留任何遗憾。”琅济抚须大笑。
“金匮遗书,我决定留给莹阳。”凌虚却忽然说道。
这话倒让琅济微微一怔:“师兄心里清楚,莹阳并非有意修道才入门中,不过是因为情之一字罢了。”
“可你我耗废数十载,也未寻得其余有缘之人,交予莹阳也罢,或许将来她能遇到注定之主。”凌虚子语气沉重:“琅济,只怕天下即将大乱,还不知多少死伤,我已至残年,无力也无心多涉世俗,恩师所遗仙书却不能随我埋葬荒谷,但愿能得善主,对挽救苍生略尽作用。”
幽谷静谧,却突生一卷疾风,阴云翻涌,遮蔽金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