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郎这时之所以出现在上清观,要论来,也全是拜晋王醉酒所赐。
韦太夫人听说由太常寺卿带队,太医署几乎倾巢而动前往上清观,以为是莹阳真人病情添重以至危急,惊吓得连早膳也没用,着急来上清观探望。
正逢萧九郎明日就要回自家随母亲一同往上洛贺外祖父寿辰,正愁没有机会与十一娘话别,听说这消息后,也缠着太夫人非要一同来上清观。
当得知这般轰动的真实原因后,太夫人与萧九郎都是长吁口气,见莹阳真人为澄清谣传,不得不出面安抚那些或者是因为关切或者是出于别的原因上门探望者,十分繁忙,太夫人不便多扰,告辞回去,萧小九却非要留下“陪练”,莹阳真人倒也喜欢萧小九豁率性情及诗赋之才,没有拒绝。
且说这时,萧九郎连连追问,十一娘却担心他明白实情后再与贺烨冲撞,只说是贺湛教习骑术时不小心弄伤——实在是因为腕上指印太过明显,不能借口是自己扭伤。
小九听说并未伤及筋骨,才没再追究。
但仍旧哼哼唧唧将贺湛抱怨了一番。
十一娘不得已让贺湛背这黑锅,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连忙为十四郎说话:“是我太过逞能,若非十四郎拽我一把,说不定就跌下马鞍来,伤得更重。”
这样才终结了小九的抱怨。
可小九无论如何也不让十一娘再画那幅雨中菊色,苦口婆心劝说道:“虽然没伤到筋骨,可也不能大意,免得落下痛症影响今后笔力,十一妹若是担心不能完成课业,我便代十一妹求情,真人若知十一妹伤得这样严重,也不会答应十一妹勉强。”
十一娘其实已经不觉疼痛,只不过因为她肌肤细嫩,才留下这看上去有些惊悚的指痕而已,自然隐瞒着真人,免得让真人担心,听小九这么一警告,只好答应停笔,当真考较起小九诗赋来,让他用这院中即景赋诗一首,又点评一番,眼瞧着天上阴云越积越厚,这才下了逐客令:“等会儿若雨势增急,可得困在上清观,还是趁这时雨小快些回去罢,省得母亲一会儿遣人来摧你,岂不折腾?”
将依依不舍的萧小九送走,十一娘这才回来亭子里,继续绘作。
莹阳真人是个严师,只给了她三日时间画成此幅三尺长卷,十一娘又不愿坦白“伤势”,可不敢当真偷懒。
见碧奴又要再劝,十一娘干脆说道:“我自己明白无碍,你也不用瞎担心,昨日虽然是觉疼痛,好在你及时让晋王松手,不曾让他将我扭伤,倒是你那指甲,将晋王手指都掐破了,这事可别再张扬,仔细被晋王听说……”
话没说完,就听一声干咳。
“我说怎么手指破了皮,原来是拜十一娘婢女所赐!”
十一娘险些没吓得将手中画笔扔落纸上,僵着身子回头。
负手站在亭外,身上还穿着十四郎那身新做的竹青色襕袍,微抬着下巴不可一世的少年,不是晋王是谁?
这还真是……“曹操”来得也太让人心惊胆颤了吧。
十一娘飞快起身,一步将碧奴挡在身后,一礼揖拜却毫不含乎:“大王恕罪,碧奴是一时心急护主,大王若罚,我愿代之受惩。”
这要是晋王坚持伪装暴戾脾性,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十一娘唯一庆幸则是此处无外人在场,于是主动将台阶递上:“大王一贯敬重真人,而我也不愿因为小伤让师长挂心,故而斗胆请求大王宽谅一回,罚责故不可免,但最好莫施体罚,免得被真人察觉。”
果然还是那个机智狡黠的小丫头,晓得搬阿姑这座靠山。
贺烨却冷哼一声:“罢,看在阿姑颜面上,这回就不与你一般见识。”
却没走开,负着手踏入亭中,竟盘膝坐下观赏十一娘那幅画作。
“画得倒还真像。”
十一娘:……晋王你确定是在称赞画值千金的大家?
“你那手腕果真无碍?”
却突然又听得这句。
十一娘跽跪下来,这才回话:“果真无碍。”
“这是伤药,一日三次,忌辛辣,一般皮肉伤至多十日即能消淤。”
一个瓷瓶被晋王随手一扔,落在十一娘怀中。
晋王喜骑射击鞠,磕伤碰淤难以避免,故而江迂身上历来揣着伤药,可晋王却从来没有赐药他人的习惯,哪怕对方是被烨大王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这下连江迂都诧异起来,一眼眼地睨着十一娘……小丫头,你可真该受宠若惊。
“可不是本大王过意不去,昨日我饮醉了酒,只是无心之失,再说你也并不曾伤着筋骨,就算伤着……”贺烨将脸一沉:“我也被你伤着,至多两不相欠。”
这是什么谬论?伤着筋骨与掐破点皮能相提并论?再说若不是你动手伤人在先,我也不会动手,真要让你伤着小娘子筋骨,那还了得!——这当然是碧奴的心里话。
不过她已经不比得当年年少冲动,在十一娘的磨练下,心计渐增不说,也更加沉稳,这时只作充耳不闻。
十一娘当然更不会将晋王这番蛮不讲理放在心上,保持缄默洗耳恭听。
“昨日我醉酒后举止,不想再听等闲提起,十一娘虽强记,还是忘却才好。”
虽然十一娘明白天子把事情闹得这样轰动,再兼昨日目睹晋王丑态者可非她一人,她怎么也堵不住悠悠众口,然而更加明白这是贺烨在为赐药找借口而已,故而也没有较真,只是笑道:“昨日我本在雅室,并不曾目睹大王醉酒,只是离开时听人提起而已。”
贺烨眉毛一挑,小丫头好生圆滑,也太能置身事外。
当然他更加没有斤斤计较,却突然说道:“也不知那些庸医趁我昏睡往嘴里灌了什么,这时只觉口干舌躁,十一娘,让你这婢女去要一碗酪浆来。”
故意打发碧奴,这是要私话的暗示?
十一娘也只有奉令的份,交待碧奴去拿酪浆,眼看着江迂也紧随而去,她仍然维持正襟危坐的姿态。
“同安就要请伴读,你是阿姑学生,自然为首选之一,不过宫里规矩严,可没外头这样自由,本大王历来受贵妃不少照顾,好心提醒一句,若要避免入宫,趁着今年秋寒天冷,病上一段未尝不可。”
十一娘闻言不由惊诧,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贺烨
侧面。
十四岁的少年,面部已见锋锐。
只他忽然提醒自己装病,又是出于什么缘故?
贺烨感觉到女孩的打量,眼睛迎视过去,微微一笑:“闲睱时候,我与贵妃也曾提起早些年在柳府居住一段时光,贵妃听说十一娘与萧九郎要好,甚为欣慰。”
这是要当月老的节奏?十一娘腹诽:这位大王,你自身难保,闲事也管得太宽了些罢?然而表面上当然要摆出困惑不解的模样。
贺烨倒也觉得自然,任是如何早慧,到底还是个小丫头,情窦未开,又哪里听得明白他言下之意。
一旦入宫,被韦太后惦记,将来说不定就会棒打鸳鸯,贺烨对萧渐入固然没有交好到成人之美的程度,不过看在十一娘是贵妃嫡亲侄女这一层关系,才不愿小丫头将来错失良缘受人摆布罢了。
“同安是阿兄唯一女儿,被太后骄纵惯了,性情可不好相与,贵妃想必也不愿意十一娘将来受气。”贺烨说道。
十一娘轻吁一口气,是嘛,这样才让人容易接腔。
她微微一笑:“大王好心提醒,实让我受宠若惊,不过……能得圣人与太后信重却是多少闺阁梦昧以求,倘若我能为同安公主伴读,也是家族荣耀,怎能因为会受拘束便佯病欺君,公主天之骄女,得其训导三生之幸,不敢生受气之想。”
这是一片好心被人当作了驴肝肺?
贺烨呆愕。
他可不会相信是这女孩愚顽不灵,柳十一娘是什么人物?五岁那年就能当场自辩,面对居心叵测的族中长辈恶意陷构毫不惊慌失措,后来又力压群芳争取得莹阳真人传授画艺,再兼韦太夫人也决不会不知太后居心,可看十一娘这意思……竟然是下定决心要淌这浑水?
正当贺烨呆愕时,十一娘又再说出一句话来。
“只图享乐、惧难而避,非志士所为,十一虽为闺阁,也知报效君国及孝顺亲长。”
贺烨简直几乎以为心事被这小丫头洞穿,借机劝谏!
然而十一娘又紧跟叹了口气:“贵妃对大母心存误解,多年拒不相见,倘若我有幸入宫,也许会得机会转圜。”
一副烦恼模样,显然不知贵妃苦心。
贺烨不由蹙起眉头——难道说,韦太夫人也真以为贵妃心怀芥蒂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