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救”一事,薛谦虽然答应配合,实则真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刘渡已获开释,显然天子意欲根除谢、毛二人,虽然还不到时机彻底翻察裴郑旧案,多年筹谋却总算有所进展,薛谦绞尽脑汁,皆在如何趁热打铁导向问罪谢饶平与毛维陷害刘渡一事上,然而天不遂人愿,今冬骤寒,导致岭南、江南甚至黔中等并非苦寒之地连降暴雪,灾情严重,冻死不少平民,这时赈灾才为重中之重,若再重提刘渡案,当初那“天降灾变为忠良遇害”的说法反而会被质疑。
刘渡既已平反,何故上苍仍不宽佑?
薛谦只好摁捺,无论如何,还是安民重要,要铲除谢毛一党,只好待更加合适时机,再怎么也得找到谢毛陷害的罪证,不能仅靠天像灾异之说。
可他这日却忽然从冯伯璋口中听闻一事,于是回府之后,立即禀报了父亲薛子瞻,因而薛齐光与陆离几个成年子弟,也被祖父召集议事。
“世父,恕侄子直言,冯伯璋居心叵测在此一件上就已显明,世父难道还不醒悟?”薛陆离根本不为尤三的存在震惊,而是直中要害。
薛子瞻显然也深以为然,唯有薛谦尚且转不过脑筋。
“六郎这话何意?伯璋也是好心提醒,这事虽是通过于让之口,势必为太后主使,不能尽信,然则伯璋察觉蹊跷,告之我一声,让我有所防备怎就居心叵测?再者,那尤三也并非就是假着,咱们虽然不能直接与之联络,暗下察探一番未尝不可,倘若尤三果真知道当年真相……”
“那又如何?”陆离显然对他家世父的心计十分伤脑筋,将眉头蹙了又蹙:“世父,太后已行试探,证明侄子一番计划已见成效,这时咱们但有轻举妄动,非但前功尽弃,甚至必惹灭门之祸!”
“六郎,你屡屡故布悚听,未尝不是杞人忧天,太后如今已非一手遮天,只要圣人不受蒙蔽,又怎会……”
“世父以为,凭薛家现今圣宠比当年裴家如何?”陆离虽然鲜少与世父争执,然而值家族存亡之际,这时也顾不得礼数,截然打断薛谦的话。
“眼下与当年不同,当年是因潘博的确谋逆!”
“侄子敢断言,当年即便潘博束手就擒,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们两个别再争执!”薛子瞻显然也对儿子的固执十分伤脑筋。
“父亲,儿子实不相信伯璋怀奸,因六郎一再提警,儿子并未告之伯璋我薛家未雨绸缪已布后路,更未向伯璋坦诚咱们有意为裴郑昭雪,伯璋好心提醒,就是防备咱们中了圈套,伯璋既无预料我们会暗察尤三,更加不会想到一察尤三便会引太后顾忌。”薛谦尚仍坚持。
陆离长叹一声:“世父,薛家与裴家世代姻亲,固然世父不曾明言,然则四年前朔日朝会一事,已让世人猜疑有忍辱负重之心,冯伯璋打着为裴郑昭雪旗号说服世父举荐拜相,又怎能不知世父心意?冯伯璋明知于让是太后耳目,他自己不理会尤三存在,便是委婉向太后示意并无翻案之心,我若猜度不差,冯伯璋必然会告知于让,将尤三存在转告世父,岂非暗示太后,我薛家有翻察旧案之心?”
点穿这层厉害,薛谦才生犹豫,然而他仍旧不信:“伯璋明知有诈,当然不会中计,再者,六郎也说他扳倒谢毛一党之心不假,为何在这时暗害我薛家,岂非损己利人?”
“是因灾情严重,冯伯璋怕是也预料事有不妙!”这回,是薛子瞻再也难忍儿子轻信旁人,开口说道:“冯伯璋固然视谢毛为仇,却并不愿与太后敌对,他定然看出,只要圣人在位一日,太后地位就无人能够动摇,他想要权倾朝野,光有圣人支持不够,还必须让太后器重,才能取谢毛而代之,而你……若真能如愿铲除谢毛,势必会被冯伯璋推到阵前,承受太后猜忌打压!”
薛谦彻底愣怔。
“冯伯璋如今是眼看事有不妙,非但不能将谢毛以污陷定罪,反而可能被反咬一口,指证包庇贪奸,他这是在为他自己找退路,委婉向太后示诚,而只要你暗察那尤三,太后必然确信咱们意欲为裴郑申冤!”薛子瞻颓然摇手:“是为父害了你,早知你这般冒进,当初就不该让你接这参知政事一职,四年前朔日朝会……也是为父没有力阻你与太后敌对,导致露出破绽,如今岌岌可危。”
见祖父灰心,陆离连忙起身劝慰:“大父,事情还未到绝境,太后用尤三试探,说明已经心生动摇,十四郎之进言,看来大有成效,只要咱们好好利用这回机遇,非但薛家可保,便连世父也许都不受忌害,只是……只是难免会导致世人将世父视为冯伯璋一流。”
薛谦这回倒没冲陆离发火,不过他心里仍对老父与侄子的见解半信半疑,摇头说道:“浮利虚名,我一贯不以为然,再者这回……为除谢毛而包庇贪奸,那些忠心可鉴之语说来也是荒谬可笑,既然本非忠良,又何惧世人指责奸猾。”
“世父,眼下之计,咱们只能与尤三直接接触,才能打消太后疑心。”
对于薛陆离这话,莫说薛谦惊愕,连薛子瞻也别外震惊:“陆儿,为何明明知道这是陷井,还要踩入?”
“我们若置之不理,太后也会以为是咱们洞穿她计划,有意掩示。”陆离解释道:“试问,咱们既然已经明了于让为太后耳目,当然不会听信,摁捺不动又能说明什么?”
“难道咱们冲动行为反而会让太后相信?”薛谦这是完全被绕糊涂了。
更别说薛齐光等晚辈,完全想不明白陆离有何打算。
姜还是老的辣,薛子瞻率先醒悟过来,抚须而笑:“虚虚实实,陆儿果然好计划。”
当陆离将如何应对一一说明,薛谦虽也赞成,可私心里仍然认为这般曲意求全实在大无必要,陆离也看出薛谦心思,一再提醒:“世父固然不信冯伯璋藏奸,然,关系阖族安危,还望世父保持警慎,万万不能将计划泄露。”
薛谦蹙眉看向陆离:“这点利害我还知道。”
又说含象殿中,此时已经通过于让得知了冯伯璋的委婉示意,韦元平似乎这才察觉出整件事情透出一个至关重要的蹊跷,他迫不及待表达出这忽然抓住的疑惑:“太后,不应该呀,若说冯伯璋早已察知于让为咱们安插,为何还会听信于让建议,力保刘渡而针对谢饶平与毛维,难道他就不怕正中咱们圈套?”
“你这才察觉?”太后睨了一眼兄
长,有些不满韦大相国的迟钝:“难怪冯伯璋与薛谦醒了这么久,最后还是你手中耳目感觉到蹊跷,你这布局者竟然一无所知!若不是及时察断于让这条隐线已经暴露,咱们反倒被薛谦利用!薛绚之不曾入仕,要铲除他也找不到其余罪名,只好启动暗杀,可如此一来,咱们就再不会对薛家余众动疑,尤其是薛谦,说不定,薛谦与冯伯璋接下来就会收买说服你,利用你与饶平之间矛盾,说服我舍饶平与毛维改而器重他们两个,两全其美四角俱全之事,于我于你于薛冯皆无损失,便连圣人都觉趁愿!”
韦元平讷讷,心中暗自揣度,倘若如此,还真是完美无缺。
太后冷哼一声:“阿兄,这些年来,阴损事我一贯不让你插手,就连铲除裴郑,也全是饶平与毛维在前冲锋陷阵,他二人忠心毋庸置疑,我怎会自断臂膀反去信任冯薛等奸邪之辈,你也当有自知之明,若无我维护,将来可是冯薛二人对手?圣人心中,那两个可比你这个舅舅地位更重!饶平与毛维虽然与你不和,可念在我这层情份上,至少不会对你斩尽杀绝,事实上只要你胸襟放宽一些,与他二人之间何愁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要有点机会就想着与饶平争强,这对你没有丝毫好处。”
太后虽然早知左膀右臂间争夺不休,可一直抱着放任不理的态度,鲜少如今日般与韦元平推心置腹,不过眼下她临朝一事受阻,眼看薛冯二相猖狂,当然再不允许己方实力消耗在内斗上,纵然太后这时已经偏向于薛冯两人并无为裴郑翻案之心,可只要圣人不愿交权,尚且信任非她器重者,她就坚决不容薛冯活跃朝堂。
再说太后也不会冒险,若真轻易相信薛冯而自断臂膀,放任薛冯势大,万一这两人心存二意挑唆天子彻底与她离心,莫说临朝听制,将来只怕涉政都不易。
“冯伯璋这般反应让我进一步确断于让已经暴露了。”见韦元平似有悔悟,太后才继续说道:“他原本就没想过为裴郑翻案,也洞悉我最忌讳何事,倘若他真信任于让,至少在得知尤三存在后不会置之不顾,抓住咱们把柄,就能威胁咱们彻底抛弃饶平与毛维,可他没有这么做,显然是怀疑尤三一事后是个致命陷井,只要他冒进,便有生死危机。”
“可是冯伯璋与薛谦为何要力保刘渡?”韦元平始终想不明白这点。
“因为力保刘渡,的确有望陷饶平与毛维入罪,这当中,或许也有迷惑咱们之意,薛谦身边那个耳目,岂不就被他利用了一回?倘若一早暴露洞悉耳目存在,咱们又怎么会险些被薛谦蒙蔽?”太后蹙紧眉头:“要说他们尽信于让,倒也未必,无论冯伯璋抑或薛谦,可一点没在圣人跟前进言翻察旧案,他们避开这个关键,便是为自保,而不涉旧案,咱们一番计划就会缺乏那置之死地一箭,最多借刘渡一案治罪两人庇恶,罪不及死。”
韦元平这才恍然大悟。
“再者,圣人因柳氏挑唆,已然确信饶平陷害裴郑,一心要将饶平与毛维治罪,薛冯两个得势可都靠圣宠,他们不保刘渡,便会失去圣心,因而薛谦才在此时使计,意图让我对付威胁他族中地位侄子,相信他绝不会翻察旧案,纵容其对付饶平与毛维,如此一来,他们便是全盘获胜,而表面看来,咱们似乎也没什么损失,纵然断了臂膀,也会得到他们两支新臂。”
韦元平冷笑:“感情咱们布局在先,他们反倒想利用。”
太后又睨了韦大相国一眼:“若非我剖析,阿兄可敢担保不受这两个蛊惑?”
韦元平的冷笑顿时变为干笑。
太后却又再蹙眉:“冯伯璋这头虽然明了,可还得看薛谦那头,那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