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距离京城足有几百里,若是从这里也能看到火光,那火势是有多惊人?!
山匪们瞬时倾巢出动,聚在山头往京城方向望去,钟离山和陵洵走在最前面,只见东南方向燃起一片熊熊火海,映得大半天幕也跟着烧成烙铁。
钟离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凉州兵放火烧京城了?”
陵洵看着那片火海,眼瞳中也有火光在跳跃,“凉州兵围城只能从城外放火,这火势这么大,看上去倒像是从里面往外烧的。”
“哦?你是说京城中有内奸?可是什么样的内奸这么想不开,火烧成这样,城外又有两军对峙,他们自己也难以脱身吧?”
陵洵不答话,却忽然想到了那日午夜看到的阵法师作乱,接着他又面色微变,想到一人,担心他是否会在这火海中遭受牵累。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突生的念头,却生生让他一晚上辗转反侧没睡着。
第二天天不亮,陵洵就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把方珏招来,让他带上几个人秘密混入京中,去打探一下穆宅的情况。
“若是找到了穆先生,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护送出京。”陵洵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当然,前提是量力而行,可别救不出别人,倒把自己折进去,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方珏早就习惯他们风爷不会说人话,闷声不响挑了四五个人,趁天色未亮,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清平山,向着京城赶去。
京城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仍未熄灭,清平山附近一下子多了不少从京畿之地逃出来的难民。对这些难民应该采取何种态度,清平山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分歧着实不小。
钟离山是想和对待以前那些流民一样,给口吃的穿的,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可是吴青却坚决要将他们轰走。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吵得寨子里鸡犬不宁。
“大哥,那些不是普通的流民,是京城中世代居住的皇城黔首,这样冒冒失失一揽子兜住,就不怕这里面搀着哪位狗官家眷?若是放他们进来摸清寨中实力深浅,我们就等着灭顶之灾吧!”
钟离山解释道:“我又没说让他们进寨子,就让他们在田庄附近扎个脚,眼下天也冷了,好歹别饿死冻死。”
吴青呵呵冷笑,“当家的是不是忘了之前因为什么被朝廷找上麻烦?都说树大招风,现在这个节骨眼,你非但不知道收敛,还要故意惹人眼球,存心找死么?真等倒霉了,你今天救下的这些人会有谁来管我们?人有的时候不能光靠义气,要有脑子,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也要想想山寨里这些活口,你就不怕嫂子受你连累?”
这话说得过分了,钟离山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直接掀了桌子,骂道:“他妈的反了你了!这寨子里现在谁是大当家的?这事我已经决定了,谁说什么都没用,再敢胡咧咧老子一刀砍了他!”
钟离山这嗓子喊得震天响,说完就冲出了门,恰巧碰到陵洵。
吴青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失言了,忙脸色苍白地追出来,却见到跟在钟离山身后的陵洵,眼神陡然阴沉下去,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
钟离山发了这一通火,未免心烦意乱,脚下生风直走到山顶一处小水潭边。山溪汇聚成流,一切源头,正是这一方不足方圆的小水潭。钟离山坐在水潭边洗了把脸,沉默地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陵洵其实挺不想掺和进清平山内部的事,奈何钟离山刚才已经给他使了眼神,让他跟上来,他也不能当没看见。
“风兄弟,你说我真的是妇人之心的莽夫吗?”钟离山忽然问。
陵洵挑起眼睛扫了一圈,见附近除了他们两个空无一人,这才慢悠悠走到钟离山跟前,不轻不重说了一句:“钟离大哥是有大抱负的人。”
钟离山身体一僵,又自嘲笑道:“我这种人,哪敢有什么抱负,只是觉得身在乱世,人命如草芥,能救一条是一条。”
陵洵唇角微微勾起,“大哥救的何止是人命,更是人心。”
钟离山慢慢转过头来看陵洵,与他认真对视片刻,忽然展颜而笑,“不枉你我二人当年一见如故,彼此引为知己。”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山崖边俯瞰隐于云海中的清平山,望向依然烈火燃烧的京城,眼中灼然有光。
“我此生沦为山匪,觉得对不起小真,让她一辈子和我藏在这山坳坳里见不得人。如今既然有人一把火烧了那皇都王廷,搞得天下大乱,我若是能在这飘摇世道上征得一方天下,也算对得起她了。”
陵洵听得心念微动,他只知道钟离山不同于一般山匪,胸有抱负,却未曾想过,他这抱负来由,竟藏着这么一段儿女柔情。然而这念头只是在心中微微一转,便又被怀疑取代,他侧头打量钟离山,不确定他这话是不是有意说给他听。
“不论以后如何,救人总归是没错的,混得个好名声,说不定以后你这山匪头子出行,也不必被人喊打喊杀。”
最终,陵洵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并未许诺或是回应什么。
就在陵洵和钟离山两人于清平山主峰峰顶相谈时,方珏等人已经抵达京城外。
城中火势已减,想来已经是烧光了能烧的东西,正在渐渐自灭。半月前还防备森严的皇城,此时各处城门大开,包围在这里的凉州兵也不见了踪影。
方珏随意抓了个奔逃的皇城护卫,打听出权宦秦超已经挟持幼帝逃出京城的消息,而陈冰所率凉州兵沿途追去,势必要斩杀奸宦救出幼帝。因此现在这被一把火烧尽了繁花锦绣的皇城,反而成了没人要的弃窟。
几个人用湿帕子捂住口鼻进城。
四处是浓烟,四处是火光。
方珏发现在这面目全非的废墟中想要找到穆宅十分困难,于是只好按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索,心中却没了盼头,觉得那穆先生要么腿脚麻利逃出了城,要么直接成了火中亡魂。
此时方珏正在苦苦寻找的穆宅,已经被大火吞没,别说人,就算是蛇鼠虫蚁,也断没有身处火海而逃出生天的可能。
然而就在这劈啪作响的烈火之中,却立着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在遍地余烬的庭院中看起来十分突兀。
“先生,我们是不是终于可以离开京城了?”这比较矮的一人开口道,只见他头顶梳着两个小髻,面目如白玉雕饰,正是曾殷勤招待过陵洵的穆家小童儿。
而被童儿以如此恭敬的态度称为先生的,天下只有一人,便是那穆家家主。
两人立于大火之中,却丝毫没有显现出狼狈,特别是穆家家主,依然是广袖长袍,身影飘逸,在他身边好像笼着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将一切烈火浓烟隔绝在十步之外,连空气中滚滚无形的热浪也难以侵犯分毫。
穆家家主淡淡嗯了一声,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童儿点头:“要紧的东西都带着了。”
“走吧。”
然而正当两人准备动身离开穆宅,童儿神色微动,忽然“咦”了一声。
“有人来了!”
这种时候来穆宅,能是什么人?
穆家家主手中把玩着石子,不动声色地随意向四处弹出几枚。
石子坠地,阵法忽变。等方珏一行人冒着大火冲进穆宅时,明明就在两人身旁经过,却没有一人发现他们。
方珏见这里火势太大,房屋随时都可能倒塌,想起陵洵临行前交代给他的话,果断选择撤退,只是临走时看了眼穆宅的大门,从地上捡起烧了半块的写有“穆宅”二字的木牌,揣在怀里带走了。
“诶?刚刚那人,不是风公子身边的护卫吗?”等一行人走远,童儿疑惑道,不过他心思灵活,很快便猜到什么,惊讶地瞪大眼睛:“难道他们是来救先生的?这风公子,倒是个很念救恩的人……”
穆家家主垂眸,表情依然清清淡淡,看不出喜怒。只是一直窥着主人神色的小童儿却眼尖地发现,刚才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他家主人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第三日晚,京中这场燃尽了大夏朝最后气数的大火终于停歇。
城中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京畿附近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百姓,有的在大火中身负重伤,即便逃出来,也是奄奄一息。
夜幕降临,当最后一丝火苗也在尘埃中熄灭,人们不约而同望向摇摇欲坠的天子皇都,所能做的,也只是向焦土而泣。唯有如蝼蚁般隐藏在肮脏角落里的阵法师,在一片绝望的眼眸中,流露出希冀而喜悦的神色。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属于他们的时代。
一把白胡子烧成了黑炭的钦天监老太常,背靠大树仰头看天,看着看着忽然老泪纵横。
赤星入心宿,成荧惑守心之象,主天下乱,万民殇。
传承了几百年的大夏王朝,真的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