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一脸懵懂无辜地看着这些黑衣人,似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脸上还带着几分小女孩才会有的害怕。她不说话,那些黑衣人也不敢起来,很快惠娘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茫然四顾,看到王匠人和王老夫人,急急火火地奔过去。
陵洵问穆九:“你能听得懂贪狼国的语言吗?”
穆九点头。
陵洵又道:“我早前因生意曾去过贪狼国,听说贪狼王妃是大夏的和亲公主,几年前无故失踪。没想到惠娘居然就是那王妃,也难怪她总是说一些娘娘公主之类的疯话,想必是曾经在夏皇宫里待过。”
大夏朝和亲向来不会用真公主,而是以贵族女子或是美貌宫女代替,因近些年大夏国力衰微,番邦各国蠢蠢欲动,屡次亮出爪牙,对这些“和亲公主”百般凌`辱折磨。
只是陵洵想不通,为什么大夏朝宫里出来的女子,居然会是一个阵法师。
王匠人脸上的鞭伤颇为严重,一条手指粗的长疤深可见骨。惠娘也不管自己身上还带着多少伤,用她那泛着青光的手指在王匠人的伤口上虚抹了一下,便见那伤口上的血肉开始自动愈合。
陵洵看得目瞪口呆,问穆九:“她用的是什么阵术,怎么会如此诡异?”他当初双膝被秦超打伤,也只能借助于八卦阵型图引导体内五行之力,加快伤处痊愈,可这惠娘居然能用阵术给外人疗伤,而且伤口恢复速度快得如此惊人,简直已经超出陵洵对阵术的认知。
穆九眸光淡淡地看着惠娘,道:“阵术种类庞杂,博大精深,番邦诸国民间多有传承,能将阵术禁得如此彻底的,也只有大夏了。”
陵洵暗自惊骇,心道贪狼国的国土面积不足大夏十分之一,而且常年受到匈奴侵扰,国力可谓十分贫弱,居然也能孕育出惠娘这样的阵法师,那么试想,若是大夏的阵法典籍没有被肆意焚毁,而是一代一代传承到今日,阵法师会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那些黑衣人见惠娘并不理会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只好重新站起来。
村民不约而同向后瑟缩,唯恐他们像砍那些官兵一样,将他们也一并砍了。
带头的三名黑衣人向惠娘和王匠人夫妇走过去,原本其他人还为老两口捏一把汗,可是当三人行至跟前,竟齐刷刷叩拜于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陵洵听出大意,大概是在感谢王家二老这些年对王妃的照拂,他们今天就要将王妃接走,护送回贪狼国境内了。
王家二老自然是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也能从他们的行为举止间猜出大概意思,王老夫人红着眼圈拉住惠娘的手,哽咽道:“惠娘啊,你要走了吗?这些是你的家人吗?原来你竟是外族人……”
惠娘显然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言语,只是看王老夫人哭,她也跟着啪嗒啪嗒掉眼泪,虽然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女人,神态却好像只有□□岁的孩子。
不少村民都和惠娘处出了感情,也知道王家二老对惠娘的情谊,见此情景,颇有叹息,只有陵洵心生疑惑。
惠娘已经疯了,虽然名义上是王妃,但是这些番邦国君很少有对外族女子真心宠爱的,即便是生下子嗣,也大多因血统的关系遭国君嫌恶,无缘于继承王位。可是看这些贪狼国部将对惠娘的态度,不仅恭敬,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不像面对失势之人,这着实有点奇怪。
黑衣人首领几次请惠娘随他们离开,惠娘却不为所动,只顾拉着王老两口哭天抹泪,最后那黑衣首领无法,只好低声道了一句“属下得罪”,便以眼神示意两名副手,三人趁惠娘不注意,齐齐出手,一手刀斩在惠娘后脖颈上,将人砍晕,直接带走了。
陵洵皱眉,“她这么被带走,没问题吗?”
穆九道:“她既然是贪狼国王妃,自然要回贪狼国去,久留于大夏,迟早要生出祸端。”
明知道穆九说得有道理,如今惠娘身份已经暴露,若继续留在这小村子里,可能给村民带来麻烦。可是看穆九说话时那冷淡的神情,再联系他方才视这些村民如草芥的行为,陵洵又不免觉得几分心寒。
他虽然自认为自己没廉耻没下限厚脸皮,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最起码剖开这副皮囊,里面装着的是一颗热乎乎的赤子之心,嬉笑怒骂,皆随本意。
可是这个穆九,不管如何神通广大,他的一颗心却是冷硬的,只要与己无关,便不会多管闲事,哪怕看着老弱妇孺在面前被屠戮,也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明黄摇动的火光照亮了黑夜,也映得穆九那张谦谦君子的脸半明半暗,陵洵侧头看过去,第一次生出疑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这人选中?
既然穆九所行所为皆有用意,那么他接近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如他所说,因为自己是个阵法师,且正好占据清平山?
黑衣人撤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见满地堆砌的尸体和惶然不安的村民,随手弹出几道火符。那些火符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竟在半空中四散为万点火星,附着到数百尸体上,立即燃烧起来,转瞬化出一片火海。
然而奇怪的是,这大火虽然烧得很旺,却好像只对尸体有效,活人站在近前丝毫感觉不到热度。
陵洵忽然想到什么,冲进大火之中,找到那个骑兵队的阵法师尸体,将他翻转过来。
方才他便觉得这人眼熟,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此时再看,才猛地想起,这人竟是中常侍府的侍卫。他当初被孙朗封住五识,拐入中常侍府,醒来之后见到的人便是这个阵法师。
陵洵还没忘当初这人看自己时的鄙薄眼神。
这人是中常侍的人,那么这些兵呢?难不成真是中常侍派出来的?
接着陵洵又去查看一具还没怎么烧起来的尸体,却惊讶地发现,这人身上穿的竟是凉州兵的军服。
是中常侍派人伪装成凉州兵四处祸害百姓,还是说这两人已经勾结在一起了?那军棍口中所说的“君王阵”又是什么?
正在暗自琢磨,陵洵忽然觉得背心里一紧,竟被人提了起来,只闻到那股兰香,陵洵不用回头看便知道这人是谁。
“虽然这符火对活人没有伤害,接触久了也没有益处。”穆九解释道。
陵洵笑了笑,“是我莽撞了,多谢先生提点。”
穆九察觉到陵洵言语间对他的疏离,抬眸看了他一眼,陵洵却只是笑吟吟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数百骑兵的尸体眼看着在火光中化为白骨,再化为灰烬,最后连渣都不剩。
待黎明将至,这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却不知道又将是多少风波的开始。
方珏躺在屋顶,枕着双臂,翘着二郎腿,一身黑衣几乎将自己完全融入青色瓦片之中,可是不管是这夜色还是他身上的黑衣服,与他此时的脸色相比,都相形见绌。
他很不高兴。当然,他很少有显得高兴的时候,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非常不高兴,时不时地还往身侧瞥一眼,恨不能将那让他不高兴的源头一脚踹下去。
穆家小童儿谨言此时正盘腿坐在方珏旁边,身着一身素色书童服,头上梳着两个小髻,像个红唇含笑的瓷娃娃。他也不说话,只是每次当方珏看过来时,他都会礼貌地回望过去,即使遭到方珏白眼,也丝毫不会生气。
其实原本方珏就看谨言很碍眼,追究其原因,还是在他家那好老板身上。
因为陵洵自打见了那穆家家主,便好像闻到骨头的狗,整天跟着人家屁股后头转,那副讨好的样子简直让方珏没眼看。
他们那个霸气威武的风爷呢?他们那个刀口舔血让黑道头头们闻之色变的风爷呢?
方珏这几天闹心得不行,甭管穆先生多么炙手可热,在他这里就是越看越不顺眼,连带着对穆家小童儿也生出满满敌意。
而且这种敌意就是在今晚彻底爆发到最高点的,原因很简单,骑兵突袭,当他以自己能够隐匿身形不被发现而骄傲时,竟发现,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好像除了吃东西背书就什么都不懂的小奶娃子,居然也将自己藏了起来,让那些骑兵好顿翻腾,也没能找出他来。
方珏觉得自己被深深地挑衅了,觉得他最引以为傲的资本被触动了。好在他惊奇地发现,自从那些骑兵突袭村庄之后,他家风爷好像对那穆先生冷淡了不少,似乎随时都可能和他一拍两散。方珏心中大喜,这才觉得能在这穆家奶娃子面前抬起头来。
“方珏哥哥,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吗?”在不知道第几次被偷瞥,谨言终于坐不住,尝试着问。
方珏抱紧怀中的剑:“哼。”
谨言:“……”
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黑脸神?
谨言摸不着头脑,不过很快又重新眯眼笑起来:“方珏哥哥,我家先生答应辅佐主公,我们两个以后也少不了要经常共事,若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会改好,这样以后合作也便宜一些。”
又拿你家先生来压我,没见我们风爷都不待见你家先生了吗?
方珏:“不必,也许不久你我便会分道扬镳。”
谨言一脸莫名。
方珏决定提点提点他,手指向下指了指,“你不觉得今晚风爷和穆先生的房间很安静吗?”
今夜的确很安静,相比于之前陵洵和穆九的彻夜长谈,这一言不发的共眠着实显得诡异。
可是还不等方珏得意,觉得自家老板终于又冷傲起来了,下面的人却好像有意和他作对,传来隐隐交谈声。
陵洵辗转反侧,在天快亮时终于忍不住,拧着眉头凑近穆九,盯着他的睡颜看。
“先生,你还未睡吗?”他小声问。
穆九呼吸平稳,并没有反应。
陵洵又接连叫了几声,见对方实在是睡得沉,这才放下心,撑着脑袋打量穆九,甚至贼胆包天地伸出手指,轻轻在穆九的嘴唇上点了一下。
这穆九长得的确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只可惜是个城府深沉的冰美人,叫人猜不到心思。
“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我?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两句话就像魔障一般,自不久前在心里生根,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长大,扰得陵洵心绪不宁,此时手指尖触在那冰凉凉的唇上,一时间失神,竟然喃喃说出声来。
等陵洵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穆九竟然睁开了眼,正一言不发地在黑暗中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