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神气活现正在指挥人将刘妈拖走的男人,猝不及防从后面挨了一闷脚,直接来了个标准的屁股朝天式狗啃泥。
“我日你个……”
男人吐着嘴里的泥巴,然而一句粗话还没来得及爆出来,又被人在背上重重捶了一拳,这回直接趴在地上。
“什么人这么放肆,不知道我们是黄法师的人?”一个提着斧头砍竹子的青年气势汹汹冲过来,却在距离陵洵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被他那阴沉目光所慑。
陵洵这时已经放开了最先那人,一言不发闪身而过,竹林边足足站着七八个成年男子,却没有一个看清他脚下如何动作,只觉得再一眨眼,他怀中竟已经多了个啼哭的婴孩。
陵洵将婴孩揽在臂弯里,好生看了半晌,唇角这才隐约流露出一点笑意。
“舅爷!”刘妈奋力挣脱了牵制,冲过来,眼巴巴盯着陵洵怀里的孩子,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两只眼里含着泪花。
陵洵知道刘妈不放心他抱孩子,将软团子一样的小外甥小心翼翼递还给刘妈,目光一扫,落在角落里一人身上,刚才他就是从这人手中夺过外甥。
那人被陵洵的目光一盯,顿时身体僵硬,竟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刚才是你把他弄哭了?”陵洵走到那人面前,声音不高不低,甚至那自带弧度的眼尾,还隐着一点和善的笑意。
然而他越是这样,那人越发觉得从里到外瘆得慌,只是想着自己身后有人撑腰,才强横道:“黄法师命人伐竹,这老婆子千番阻拦,要死要活地撒泼打滚,我们唯恐伤了小家伙,才将他抱走……”
“哦,所以还是你把他弄哭了。”陵洵点头下结论,接着又问:“哪只手?”
那人一愣。
什么哪只手?
陵洵见他不答话,便道:“那就两只手吧。”
话音未落,还不等周围人有所反应,他便已经抓住那人一只手臂,用力一拉,一拧,只听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伴随着惨叫,竟这样生生将一条手臂折断。
在旁看着的人全都傻了眼,倒不是没见识过比这更血腥百倍的场面,而是无法相信,一个如此细皮嫩肉桃眼含春的美人,狠起来居然这么可怖。
他们似乎忘了,这个人在钟离山小舅子之前,还是大名鼎鼎的锦绣楼老板风无歌。能将绣坊分号开到九州各地,从皇帝的钱袋子里掏银子的人,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那被拗断一只手臂的人叫声凄惨,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好像患了软骨病,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而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陵洵竟然又抓向他的另一条手臂。
“小家伙也是你叫的?记住,他是清平山的主人,是这里最金贵的人,谁也碰不得。”
然而正当陵洵准备将这人另一条手臂也撅折时,忽然觉得一股劲力从旁卷来,让他不得不放手。陵洵心中邪火顿起,正要一耳刮子抽过去,甭管对方是谁,敢在这个时候找他晦气,就要倒霉,但是等他看清那阻他的是何人,顿时哑火了。
“惩戒即可,施`虐无益。”
“你……不是说不跟来的么。”
“听这边出了事,就跟来了。”
趁着这个空挡,那些所谓黄法师派来的人全都跑了,那个威风凛凛被陵洵踹趴在地上的男人,更是屁都没敢放一个,比谁溜得都快。
穆九抓住陵洵的手腕,以防他去追那些遁逃的人。
陵洵垂着眼半天不吭声,忽然反手抓住穆九的胳膊,紧紧扯着他衣袖,手背因用力而青筋鼓起。
“我姐为了生下那孩子豁出了命。”
“嗯。”
“我又怎能容别人碰他半根头发?”
“我明白。”
只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劝慰都管用。
陵洵抬起头看着穆九,“所以你不怪我?不觉得是我冲动做了错事?”
“骨肉血脉,至情至性,何错之有?”
这还是穆九第一次在他冲动行事时,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
陵洵只觉得心中淤堵的那一团化开了,放开了穆九那可怜的衣袖,偷偷用手指抹了下眼睛。
袁熙和王大这时才走过来。
陵洵为了不让穆九看出自己情绪,忙抢上前,故意抱怨:“你们怎么这么磨蹭?”
袁熙没好气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属兔子的?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就跟中了邪似的?”
陵洵方才听见婴儿啼哭,便心急如焚,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不知不觉竟运用了缩地成寸的阵术,而穆九追他而来,自然也以阵法加快了脚程,所以这一段山路,对他和穆九而言不过须臾时间就能走完,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还是要花费一些功夫。
“没什么事,走吧,先去看我姐。”陵洵不想再提起那些让他糟心的人,直接向陵姝的安葬之处大步行去。
果然如他所料,钟离山正坐在陵姝的坟冢前,自言自语地对着墓碑说话。
陵洵才走了一个多月,可是钟离山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实打实地瘦了几圈,虽不至于形如枯槁,却也几乎瘦脱了相,看上去一下老了十几岁,两鬓生华发。最重要的是,他整个人都没有了以往的精气神,双目如死灰,好像这世间万物,再也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听到脚步声,钟离山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回头瞄了一下,便继续自言自语。
“钟离大哥。”
陵洵叫了一声,钟离山没有反应。
“姐夫。”
这一次,钟离山的身形微顿。
陵洵走到陵姝墓碑前,跪了下来,直勾勾盯着墓碑上“爱妻小真之墓”,半晌才轻轻叫了一声:“阿姊。”
七七是最后一次烧七,传闻七七之后,亡灵便能投胎转世,饮下忘川水,忘却前世悲欢,算是真正意义的亡故。
袁熙和穆九等人在陵洵之后跟着祭拜了陵姝,见陵洵似是有话要和钟离山说,便识趣地先行离开。
寒冬腊月里的风总是刚硬刺骨的,然而这一天,老天好像格外柔情,竟没在这刀光剑影的土匪山头留下一星半点的凛冽,只让一片素白的锦缎,在日光通透中铺满了山峰河谷,好像也知道今天是个温柔的日子,因为凡间要送走一位佳人。
“我在这里只能写小真。”沉默中的土匪头子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却让陵洵听懂了。
陵洵转过头看钟离山。
钟离山用他那满是老茧的大手,轻抚过陵姝的墓碑,忽然笑:“想我一个泥腿子出身的癞□□,如何能将一只白天鹅娶回家?我原本觉得配不上她,想好好干出一番事业,让她以后不再受苦,谁知道,她又是那样尊贵的出身……”
钟离山用额头抵住墓碑,笑着笑着忽然哭起来,哽咽道:“所以我总归是配不上她的,甚至不敢陪她赴死,我怕做鬼也配不上她。”
陵洵拍了拍钟离山的背,“别这么说,阿姊嫁给你很幸福。”
“可是我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天命而已,阿姊她此生多劫,在最幸福的时候离开,也未尝不是一种恩典。倒是你,阿姊泉下有知,看见你这样作践自己,能走得心安吗?那什么劳什子招魂阵法师,他搞出的名堂,才是真正辱没了阿姊。别忘了你还有和阿姊的孩子。”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抱以最后一线希望罢了。
若这世间真的有什么方法能令死人复生,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换陵姝的命。
钟离山哭得说不出话,陵洵也只能沉默作陪。
忽然,有清风拂过,将挂在坟冢两边的白幡轻轻吹起。钟离山仿佛若有所觉,忽然止住了哭,缓缓抬起头,看向那白幡,眼神变得迷离。
“小真……”
陵洵向来是不信鬼神只顾当下,可是在这一刻,他好像也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眼中映着那飞扬的白幡,好像翩翩而去的裙摆。
“阿姊……”他也忍不住喃喃叫了一声。
直到风止云静,白幡复又缓缓落下。
“小真她真的走了。”钟离山轻声道,有那么一瞬,陵洵觉得他的魂魄好像也跟着那阵风走了,“我刚刚看到了她,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陵洵还是第一次听钟离山提到他和陵姝的相识,忙问:“我阿姊当时是什么样子?”
钟离山眼中满是柔情,好像真的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很美,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这里,”钟离山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跳得很快。”
陵洵看着钟离山形容,不知怎么的,竟忽然想起第一次与穆九相遇的情景。
钟离山又道:“无歌,你可知道,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你从看第一眼开始,便知道此生非其莫属的。为了这个人,就算把自己的命交出去,也是心甘情愿。但是这种事一生只有一次,那个人没了,你的心也就死了,就算是活着,也是没有心地活着。”
究竟要对一个人用情到什么程度,才会心甘情愿为她死?没了这个人就把自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
陵洵暗自掂量,觉得自己见穆九时心动是心动,但若说为了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却好像还没到那个份上。
情爱向来只是生命中一部分,怎么可能会为了这个倾巢而覆?
陵洵想得出神,目光不由往远处飘过去,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大树后面藏着一人。那位置距离他们不远,钟离山的话,想必是能听见的。
只见钟离山说完这番话,那人便从树后离开了,脚步凌乱,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陵洵仔细辨别,发现那竟是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