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尾已至,潼关关城却是一派凛冽肃杀之气,百姓们无精打采,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尚书左仆射兼领平叛兵马大元帅哥舒翰刚刚到任就囚禁了他的前任高仙芝,一大批军将也跟着下狱的下狱,夺职的夺职。
长安城内波云诡谲,潼关此处却十分明朗。哥舒翰清算掉军中异己后,火速提拔了一干心腹干将,随其一同东进的金城太守王思礼为马军都将,关西兵马使庞忠为步军都将,蕃将火拔归仁、契苾宁等为裨将。
然则,哥舒翰心气却并不顺,与之一同抵达潼关的天子中使,一并带来了函谷关守将田建业的升官敕书。此时的田建业已经晋升为骠骑大将军,以副帅之名与哥舒翰同在潼关内发号司令。
一向心高气傲的哥舒翰何曾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放在眼里?尤其田建业还是杨国忠安插在军中的钉子,便更是难以容忍。
不过,最令哥舒翰难以容忍的是,田建业秉承了杨国忠之意,竟在粮草调配上与之争锋,将由长安运送来的粮草,仍旧按照高仙芝在潼关时的旧例,牢牢握在手里。
“竖子以为老夫似高丽奴那般软弱可欺吗?”
蕃将火拔归仁摩拳擦掌道:“相公但有一言,俺等去砍了他的脑壳!”
哥舒翰身边围坐着几名心腹军将,都是自河西陇右一手带出来的。这个火拔归仁是突厥人,原名石阿失毕,默啜可汗的妹婿,在开元初年率部归降唐朝,然后改了现在的名字。此后,他一直在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帐下为将。
马军都将王思礼道:“杀人容易,却须有理由,否则徒为相公惹了麻烦!”
火拔归仁哈哈大笑:“将军所虑甚是,俺早就替他想好了罪名!”
……
与此同时,田建业正召集了部将,志得意满的喝酒吃肉,数日间连升五级,一跃而成为兵马副帅,甚至与老相公哥舒翰平起平坐,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杨相公曾来信千叮万嘱,一定要将哥舒翰盯死了,尤其是兵马粮草,须得牢牢握在手中……
高仙芝被囚禁以后,田建业趁机收拾了几个与之有过龃龉的几名高仙芝旧部,当初那个曾让他难堪的王玄礼便是其中之一,随便寻了个贪墨军粮的借口,将其关在牢里,一顿棍棒拷打下去,转瞬间就成了废人一个。
突然,外间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呼喝之声,田建业大怒,他治军虽然不甚严苛,但也绝没到市井般随意吵嚷,顿时将酒碗重重摔在案上,怒道:“哪个聒噪,都给老子拖出去打五十军棍!”
部将领命刚要出去,门却被从外面一脚踹开,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哪个敢乱动?”
十几名甲士动作敏捷的冲入室内,明晃晃的横刀架在身前,田建业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人是哥舒翰带来的河西军,气势立时就矮了下去。
“误会,误会,都是自家人,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坐下,吃酒,吃肉!”
为首一名深眉高目的蕃将冷笑一声:“酒肉还是留着到下面吃去吧!”
田建业大惊失色,已经意识到危险。
“你,你要作甚?”
这蕃将正是哥舒翰麾下裨将火拔归仁,只见他手中横刀翻转,寒光乍闪片片,一颗大好头颅登时就滚落在地,没了头颅的腔子里霎时鲜血喷溅而出,淋得围聚众人满身满脸。
骠骑大将军田建业刚刚还活蹦乱跳,此刻竟已身首分家,成了刀下冤鬼。
“奉大元帅令,田建业贪墨军粮,勾结叛逆,斩首示众,尔等可有人不服?”
火拔归仁凶神恶煞一般吼了一嗓子,又在田建业一干心腹身上扫过。被火拔归仁目光扫中之人无不肝胆俱裂,纷纷伏地求饶。
“一群不中用的废物,都捆了,带走!”
一场夺权之战,如此轻巧的就结束了。
夜深了,哥舒翰正欲休息,骑兵都将王思礼却神神秘秘求见。
“相公,今日咱们杀了杨国忠的心腹,此贼日后定然报复,不若先下手为强!”
哥舒翰看似漫不经心的揉捏了一下麻木的右腿,脸上横肉突突乱跳,不置可否。
王思礼见哥舒翰似乎不为所动,急切间继续劝说着:“相公还犹豫甚来?而今潼关二十万兵马尽在手中,田建业小贼亦已授首……”
“先下手为强?”
“世人皆知安贼逆胡实为杨国忠逼反,安贼亦打了诛杀杨国忠的旗号南下,如果相公趁此机会以精锐回师长安,诛杀掉杨国忠……”
哥舒翰不动声色,内心却罕有的犹豫不决了。诚然,他也想铲除哥舒翰,但果真这么做了,又与安禄山何异?
陡然间,哥舒翰顿觉头疼欲裂,这也是风疾的后遗症,只要心思稍重,便疼的几乎难以自持。然而,部将在侧,他绝不能表露出半点软弱之态,只能强自忍着,很快鬓间就有豆大的汗珠滚落。
“刚刚杀掉田建业,军中人心未定,此事容后再议吧!”
王思礼亦察觉出哥舒翰的异常,又见哥舒翰犹豫不决,急道:“老相公若不把握机会,将来早晚必为此贼所害!”
……
田建业被杀的消息当天就传回了长安,杨国忠得知消息后大怒不已,连夜写好了弹劾奏疏,只等元日大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哥舒老贼好看。
天宝十五年在一场不大不小的飘雪中到来,大明宫内装饰一新,丹凤门外百官按照品秩齐列,典礼宦官一声唱喝,雅乐齐奏,百官们开始缓缓入内。
杨国忠身为宰相之首,自然列于百官之前,昨夜的他愤怒至极,已经存了要扳倒哥舒翰的心思。然则今日大朝会等候时,却又觉得,仅仅扳倒还不够,哥舒翰可不像高仙芝、封常清这等常年在边陲领军的将帅,此人一直在河西陇右为节度使,无论朝野都有着深厚的人脉,故交同僚遍及朝野,若不将他打的再无翻身可能,只恐来日卷土复苏。
由此,杨国忠已经下定决心,不要了这老贼的性命,绝不善罢甘休。
“大唐皇帝驾到!”
黄钟大吕陡而高亢,大唐天子李隆基在万人朝拜中缓缓出现在了含元殿中。
老迈的天子衮服旒冕,深衣纁裳,其上纹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身周更是金玉缨尾,但见他挥手入座,声
音亢若洪钟。
至于说了些什么,杨国忠因心事重重竟一字均未听清。
紧接着是礼官出场,宣读皇帝诏书,杨国忠只希望这些场面虚应快些完成,届时便可将哥舒翰彻底落下相位。早在天子拜哥舒翰为相之初,他就已经感受到了此人的威胁,表面上与之相安无犯,实际上一直在暗中着人搜集哥舒翰的把柄与不法之事。
这些时日下来,弄到的干货绝不在少数,能和逾制谋逆挂上边的也有一大堆。他原本以为不会很快就用到,却料想不到哥舒翰比他还着急,居然先下手为强。那么,今日就以擅杀副帅田建业为引子,将之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吧。
忽然间,杨国忠觉得身周气氛不对,似乎正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却见一道道目光中有幸灾乐祸,有怨毒憎恨,还有抑制不住的快意。
对于百官的记恨,杨国忠早就习以为常,心不狠手不毒坐不了这宰相之首的位置,得罪了百官没甚好怕,只要圣眷一日不衰,这些小鱼小虾还不是脚下蝼蚁一般,任凭蹂躏!
然则,杨国忠猛然发觉含元殿上的不寻常之处,原本宣读诏书的礼官不知何时已经退下,此时站在殿上高声宣讲的则是一名宦官。而宦官口中所吐之言,听得一二句竟觉好似拜除敕书一般。
但再听下去,却不禁奇怪,元日大朝会如何竟有罢黜官员的敕书?也太不合乎礼制……
直到中书门下平章事等字眼一个个跳了出来,杨国忠已然觉出不妥,可他之前走神,并未听清这一道敕书是因何人而念,可从百官们肆无忌惮投射而来的目光中,心中七上八下,一时间竟忘了让他恼怒不已的哥舒翰。
“罢黜杨国忠……等使、官职……”仅仅官职使职那宦官就念了近一刻钟时间。
当杨国忠三个字从宦官口中吐出时,倏忽间他竟生出了不真实的感觉,直以为今日这大朝会是在做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然而,事实却是残酷的,窃窃私语不断涌入耳朵,滚热的汗珠自两鬓滑落瞬间,又变得冰凉浸体。
与杨国忠同样感到意外的还有文武百官,以及同样盛装华服的太子李亨。
他透过人群,甚至可以看到杨国忠的身体在颤抖,在摇晃。尽管对父皇的举措难解其意,但罢掉杨国忠相位,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太子李亨深深吸了一口含元殿中冷冽的空气,顿觉精神一震,新年新气象,但愿没有了奸相杨国忠的大唐能够顺利平叛,重现辉煌盛世。只料想不到父皇总能出人意表,扭转乾坤……
昨日李泌的分析还言犹在耳,虽然语焉颇多避忌,但还是清晰的表达了他的看法,天子之所以有禅位之想,以善意揣度,是年老精力不济,欲使太子重振朝纲。以恶意揣度,无非是折腾烂了摊子,自身又心力不足,找个背黑锅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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