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定储君的话一经出口,杨国忠便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如此做是冒着风险的,当今天子最记恨臣下干预这种国本之事,若是以往凡是有这种倾向的大臣下场都极是凄惨。可今日与范长明的一番长谈,竟鬼使神差的促使他壮了胆气,一张口就提了出来。
大唐天子李隆基久久不发一言,殿内的空气迅速凝固,杨国忠骤然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压力,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也只能咬牙坚挺着,等待着天子的表态,抑或是说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天子一直不说话,杨国忠却还想再辩解辩解。于是他干咳了一声,以使干涩的喉咙舒服一点。
“圣人容禀,当下朝廷内忧外患,当此之时储君之位不明,朝野便会人心浮动……”
“嗯,杨卿所言甚是,只是诸位皇子都很不错,朕一时之间委实难决啊。”
李隆基竟然说话了,而且还在杨国忠话到一般之时将其打断,赞同了他的说法。
便殿内的气氛迅速缓和,杨国忠暗暗舒了一口气,不觉间脊背处的衣衫袍服已经彻底被冷汗打透。
只听李隆基缓缓说着,又好似自言自语。
“荣王、永王、仪王、颖王都适逢壮年,你说说,朕立哪一个合适?”
听到这些有些絮叨的发问,杨国忠竟然愣住了,天子居然在向他征询储君的合适人选。然则他却不傻也不迟钝,这种事岂是天子问了就能随便说的?天知道这位老迈的天子在打什么主意。
“臣有责任提醒圣人,却不敢在储君人选上妄加置喙,请圣人恕罪。”
“朕恕你无罪,说说,只当无事闲聊……”
天子让杨国忠只当闲聊,杨国忠哪里敢当闲聊,一连声的推辞不敢,只说全凭圣裁。
总算,天子不再硬让杨国忠表态,但仍旧在储君的话题上徘徊,这其实也是杨国忠所希望的。他希望能从与天子的交谈中,试探出其对各位皇子的态度。
李隆基挨个数着皇子,从体貌仪态到诗书礼仪一一历数,很快杨国忠敏锐的察觉到,自己此前的判断似乎有误,在这一番品评中,虽然对他极为看好的荣王和永王都大加褒奖之辞,可最特别的却是颖王李璬。
这个此前一直被忽略的颖王突然就跃入到杨国忠的视线之内。难道,难道天子最属意的是颖王李璬?
李璬是李隆基第十三子,母妃高婕妤,开元六年生人,其所获封官爵,比起荣王和永王来丝毫不差。先后遥领安东大都护、平卢军节度大使,开元二十三年亦加开府仪同三司。可以说在年龄和履历上与他的三位兄弟相比,同样无懈可击。
而且颖王李璬还有一个更为出众的优点,那就是身材长大,姿容俊美。朝廷选官亦要注重仪容外表,选一国之君便更是如此。
当今天子的长子李琮原本有机会被立为太子,但就是因为他在打猎时曾被豽伤及面部,容貌受损,因此才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而今,荣王体弱多病,永王则容貌丑陋,而且还有偏颈的毛病,都是不容忽视的缺点。
杨国忠暗自慨叹,无怪乎天子在提及颖王之时,下意识的连语气都便的随和极了,眼睛里似乎也流露出了罕见的期望之色。
如此看来,这颖王至少会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在诸位兄弟之中胜出,坐上储君的位置。今日离宫之后,须得好好筹谋一番。
杨国忠的心思千回百转,李隆基并不知道,自顾自的说了一通之后,似乎心情好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召冯翊郡太守秦晋觐见!”
不知何时,殿内是后的宦官得了天子的授意,高声唤秦晋上殿。杨国忠立刻自觉的起身告退,李隆基却一摆手。
“杨卿且先留下。”
天子并没有让杨国忠离开,而是将其留了下来,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在杨国忠暗自揣测间,秦晋在宦官的引领下来到了殿中。
君臣见礼之后,秦晋则率先说话:
“神武军上下已经准备完毕,可以提前一日启程,请圣人允准。”
李隆基面露笑容,似是对秦晋很满意。
“不要仓促勉强,如果准备的不够充分,朕宁愿你们晚几日出发。”
“圣人勿忧,神武军上下早就准备完毕,政事堂拨付的粮草也尽数入营,三千健儿随时都可以开赴战场杀贼,只是从龙武军中调拨的万人还要多耽搁三五日。”
李隆基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诧异的表情。
“政事堂拨付的粮草?”
秦晋忙补充道:“是杨相公亲自下的政令,今日臣入宫之前,粮草便已经却不交割完毕。”
李隆基这回是真吃惊了,刚刚还与杨国忠商议了神武军的粮草供应由日计改为月计,不想再次之前杨国忠就已经不再刁难秦晋,将应付的粮草统统拨付了下去。
他看向杨国忠的目光里已经掺上了些许满意之色,看来挫折的确会使一个人有着脱胎换骨的变化。当此危难之时,杨国忠懂得放下私人恩怨,顾全公器大局,实在是令他欣慰不已。
杨国忠干咳了一声,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毕竟此前曾以府库捉襟见肘为借口,拖了神武军将近半月的粮食,现在突然又有了粮食,虽然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但面子上总得能自圆其说了。
“府库紧张,支应起来捉襟见肘,臣分只得从发往各军卫的粮草中硬是分出了一部分粮食,来解燃眉之急。”
李隆基呵呵笑出了声。
“好,很好,知道变通。”
话毕,李隆基又猛然看向秦晋。
“皇甫恪暂且不论,蒲津一定不能落在安贼的手中,大战在即,必须在安贼大军逼近潼关之前解决这个麻烦。”
李隆基的话让秦晋心中骤然一紧,他立刻意识到,一定是洛阳方面有了大变化。
事实果如秦晋所料,李隆基又将刚刚那封密报递给了秦晋。
按照惯例,大战都是在秋季收了粮食战马膘肥体壮之时拉开帷幕,现在才是盛夏,安禄山就急不可耐的进攻潼关,看来是想要进长安过年啊。换言之,就是想在几年岁尾之前灭了唐朝。
还有一处也让秦晋颇为不解,杨国忠向来秉持公器打击异
己,今日如何变化如此之大,不但将积欠神武军的粮食一次性补足,甚至还频频示好。俗话说,事物反常即为妖,秦晋才不相信杨国忠会转了性子,只能是此人有所图谋还没被自己看破而已。
但无论杨国忠的初衷如何,半月的粮草可是真真的到了神武军的手中,而且当下不但有皇甫恪作乱,安禄山也已经发兵西进,乱上加乱的情形让人心一瞬间又悬到了嗓子眼上。
同时,秦晋又暗暗叹息和失望,看来封常清在河北道的动作还是没能成功,史思明顺利的平定了河北道十五郡的起事。由于消息不便,他并未十分真切的清楚,封常清现在的处境,只在此前收到过一则辗转多人之手的情报,言及在河东与河北交界的王屋山处曾见到过封常清的人马。
其实他很是想不通,以封常清的才能怎么会连史思明都打不过?更何况还有河北道十五郡的响应。只不过,在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的情况下,再穷究这些原因都毫无意义可言,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想办法阻挡住滚滚碾压而来的历史车轮。
到了现在,秦晋总有一种感觉,只要他在某一处改动了原本的历史进程,使得天平倾向于大唐一方,在另一处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就一定会败坏下去,比如这场京师之乱,比如河北道败的如此干脆彻底。
至少在秦晋所熟知的历史中,这这段暂时的平静期,长安是没有过兵变的,而河北道的战况也并非一无是处,郭子仪和李光弼就在并进河东以后,打了几场漂亮仗,尤其是李光弼,更在河北道将史思明打的屁滚尿流。
可现在,郭子仪没有崭露头角,李光弼仍在蛰伏之中。局面却比原本的历史要复杂,要艰危了数倍。可以说,秦晋所做的一切努力,不但没能阻止大唐帝国滑向深渊,反而还加速了这一进程的速度。
这导致秦晋一度在怀疑,在反省,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究竟有没有意义,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只静静的看着事态发展,或许还能更好一点?如此种种的疑惑和犹豫,在见到了这封密报的内容之后,终于被彻底的抛诸脑后。
秦晋暗暗下决心,绝不能就此放弃,他就不信,在吃过了那么教训以后,就不能做一把扭转乾坤的大事吗?
“圣人容禀,臣在此立誓,蒲津绝不会落在安贼叛军的手里,只要臣在,神武军在,就绝不容许任何人在冯翊郡撒野,除非他们踏着臣的尸体过去!”
闻此誓言,李隆基大为震动与惊讶,他万没想到秦晋竟然立誓与冯翊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