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巧合,韦济的妻兄在中书省为郎官,无意中得知了哥舒翰打算征发聚集在渭南和栎阳之间的大批山东逃民。
初时,韦济并不了解哥舒翰此举为何意,潼关一线的民夫不少,兵员亦有朝廷源源不断的调拨补足,而且随着大批陇右精兵的到来,兵力的多寡已经不再是首当其冲的问题。
还是韦济的这位妻兄有些才智,竟从中洞悉了哥舒翰的意图。
“哥舒相公打算让这些山东逃民到潼关去填命啊!”
“填命?”
恶寒之下,韦济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聚集在渭南到栎阳之间的逃民他也深知内情,这些人原本是要逃到长安来的,但朝廷生怕动辄有十数万流民抵达长安,给京畿地方的治安带来不可逆转的威胁。
于是,政事堂在商议之后,行文派兵将逃民尽数拦在了栎阳、新丰一线。二哥舒翰又不愿意负担十数万百姓的粮食,为了避嫌亦派兵大肆驱赶,直至渭南方才划下界限防范未然。
现在潼关的局势骤然紧张,哥舒翰不想麾下的士卒有过多的损耗,于是便打起了这十数万逃民的主意。反正这些人也是无家可归的逃民,留在关中只能徒然耗费粮食,而且还是一大隐藏的不稳定因素,借此机会让逃民们去填命,则可一举二得。
这虽然只是韦济的揣测,但念头一经冒出以后,他就毫不怀疑其中的可能性。
韦济的妻兄又冷笑道:
“杨相公也在为这些逃民的安置问题头疼呢,现在哥舒翰主动提了这个法子,正是雪中送炭,求之不得啊!”
提及杨国忠,韦济忽觉眼前一亮,一个主意就在脑中成型。
到了次日午时,韦济收拾停当之后,便轻装简从往杨国忠府邸拜望那位日渐掌握中枢的副宰相。
杨国忠听到奴仆禀报,新一任京兆尹韦济求见,就本能的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想起了些什么,便又改了主意。
韦济在来之前,早就将准备好的说辞演练的数十遍,连杨国忠各种可能的应答都一一事先预估好了。因此,在见到杨国忠之后,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引起了杨国忠浓厚的兴趣。
山东逃民的事的确让他有点头疼,现在韦济提出了一个不使哥舒翰得逞,又能妥善安置这些逃民的法子。杨国忠觉得可以一听,至少要商议一下可行的几率究竟有多大。
原本他只是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但随着韦济的深入解释,杨国忠已经怦然心动。因为,在韦济的说辞中,有一个人的名字令他的心跳骤然加速。
“秦晋?你是说让秦晋负责山东逃民的吃食?”
杨国忠难以置信的注视着韦济,想斥责他信口胡说,但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听听这个新一任的京兆尹,究竟有什么好主意。
韦济这个人,杨国忠对他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原本是甚少有交集的人,现在因为他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横插一脚,已经被这位天下仅次于天子最有权势的人隐隐记恨。
深深的疑虑占据着杨国忠的脑袋,他当然知道韦济的京兆尹是秦晋花钱运作而来的,可韦济又怎么可能后脚就将秦晋这个出资人给卖了呢?
因此,要想彻底打消对韦济的猜疑之心,就必须得解决这个疑问,否则一切就无从谈起。但是,杨国忠并不打算打断韦济的侃侃而谈,而是煞有介事的听了起来。
“韦济履任京兆尹,一同兼任的还有河渠使,相公只要令下吏负责疏浚河渠的差事,大批逃民调往冯翊县左右。政事堂就可以行文,令当地府库先行垫付粮食。而且,地方官绝没有拒绝的可能。”
听罢,杨国忠击掌道:“甚妙!”但转而又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你腰间的铜印是秦晋花了十数万贯钱买来的,现在就拆他的台,是不是于情理上说不通啊?”
韦济微微一笑,他早就料到杨国忠会有此一问。
“相公以为下吏是何等样人?”
杨国忠讶道:“何等样人?”
话到此处,便没有明说的必要,还能是何等样人,吃里爬外,恩将仇报的人呗。
想到这些,杨国忠心底里泛起了阵阵笑意,他真想看看将十数万逃民都甩到冯翊郡的时候,这竖子脸上会是一副何等样的表情。只可惜,他看不到啊。
杨国忠的表情变化悉数落在韦济的眼底,他就知道时机已经成熟,进一步表态。
“下吏知道,得罪了某些人不过是于名声有损,而得罪了杨相公,却是寝食难安,坐立不宁了!”
如果在刚刚见面时,韦济就如此表态,杨国忠是断然不肯相信的。而此时这些话从韦济的口中说出来,他已经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杨国忠愈发觉得解恨,心中暗暗得意着,秦晋啊秦晋,想不到吧,你花了十数万贯钱,给韦济买了个京兆尹,却不料是错把狼当成了狗。
“好,若能促成此事,杨某便让你在京兆尹任上,风光得意,顺风顺水!”
韦济起身谦卑的躬身施礼。
“全凭杨相公栽培!”
回到府中,韦济一刻不停的挥毫泼墨,短短一刻钟时间书就一封密信,然后急令家奴送往神武军于长安城设置的秘密接头地点。
秦晋收到这封信,已经是次日午后。他实在没想到,韦济此人的动作如此之快,而且在履任京兆尹不到旬日功夫居然就促成了郑白渠的疏浚。
正巧杜甫来与秦晋商议政令的修改事宜,却见秦晋手持书信在独自大笑,大感好奇之下就问道:“使君何事开怀大笑?”
“子美兄来的正好,看看,韦济的效率奇快,河渠使就要走马上任了!”
此前,秦晋曾和杜甫谈及疏浚郑白渠的事,那时杜甫还觉得这种想法是无异于天方夜谭,如今大战在即,天子与宰相们怎么可能同意这种耗费民力的工程呢?
但在看了秦晋递过来的密信以后,杜甫的脸上则只剩下了不可思议与难以置信。
“韦济,韦济这是使得驱虎吞狼之策啊!”
秦晋点了点头。
“韦济其人有些才智,远超秦某预想啊!”
杜甫却一连声的解释着他的驱虎吞狼只说。
“难道使君就没想过,这是在为杨国忠驱虎吞狼吗?”
闻言之后,秦晋一
愣,又哈哈笑道:“那又如何?结果为我所愿,还有甚可担忧?”
“山东逃民何止十数万?一旦他们得知了有使君这位大善人,隐匿于各处的逃民必然会纷纷出来,到冯翊,到同州,向使君讨吃讨喝,到那时,使君管还是不管?”
秦晋想也不想就答道:“管,为何不管?这些人口杨国忠当他们是敝履,唯恐丢之不及,秦某却当他们是无价之宝啊!”
诚然,民心可贵,百姓为重,这些道理他们从太宗年开始已经说了一百多年,但杜甫却还明白,以冯翊郡的府库是绝难养活这么多逃民的。
“疏浚郑白渠有十万人就足够了,如果逃民数以倍计的出现,使君就没想过后果吗?”
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冯翊郡耗尽了粮食,逃民不满而生乱。届时,神武军别说平定皇甫恪,恐怕自己身上的一身虱子都难以摆平了。
“子美兄所虑极是!”
杜甫又急又气。秦使君到现在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仿佛自己刚才所说的事于他们远在天边,可实际上都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使君,使君既然同意下吏的判断,又因何不立做决断呢?”
秦晋只笑着回应道:“秦某决断早下,子美兄尽可放心,冯翊乱不了!”
杜甫还想规劝,却忽有卫士报信,有潼关的信使到了。
从潼关来的人,除了与契苾贺有关,还能是谁?秦晋大喜之下也顾不得和杜甫说话,便急令卫士将潼关信使带来正堂。
契苾贺派来的信使是新安老人,而且秦晋也认得此人,当年清理团结兵时,此人就是那三百多人的其中之一。时至今日,他仍旧能够清楚准确的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赵十一如何是你?快过来,契苾贺都让你捎了什么信……”
眼见如此,杜甫就知道这种场合已经不适宜再进行刚刚的话题,他又觉得自己继续留在正堂似乎也不合适,于是便躬身告退。秦晋则冲着他笑道:“子美兄不必忧虑,逃民的事早在我预料中,不会失控的!”
有这番郑重其事的交代,杜甫总算安心下来。至少他了解秦晋,这个人虽然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但却绝对不会放空话。
秦晋令仆役端来的茶汤,以及适龄的瓜果,让那个叫赵十一的信使解暑。
赵十一也不客气,吃了几个果子之后,这才长长喘了一大口气。
“还是使君这里舒坦,契苾校尉和俺们在潼关苦着呢,别说吃口时令瓜果,就是饭食也不管饱呢!”
秦晋知道赵十一所言不虚,哥舒翰在潼关的战兵至少有二十万,民夫杂役可能比二十万还要多,粮食捉襟见肘一点都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