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虽然略略沙哑,嘉敏还是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当时怔住: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这里,那温姨娘呢?
冲口叫道:“我姨娘呢?”
门开了。
萧南站在门口,一身素净的灰袍,也没有绣纹,粗糙的布料,头发随意束着,也没有着冠。没有开口,倦色从眉目里浸出来,倒有些寻常少年的惶然。就这样看着嘉敏,嘉敏竟被他看得惊慌起来。
有人的眼睛会说话。
慌什么,没出息!嘉敏忍不住啐自己,又不是捉奸在床——便是捉奸,也轮不到他!
雨淅淅沥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得大了,嘉敏是站在屋檐下,雨串子落到地上,溅开到裙角,渐渐晕出深色。她穿的妃白色上衣,浅蓝色裙,裙上参差绣了些桃金娘,有种金灿灿的艳光,背后浓绿的叶子如花绽放。
“进来。”萧南说。
嘉敏默不作声,等着他退开一步,方才提着裙子进了屋,两个眼睛先自往屋里转上一圈:“我姨娘呢?”
萧南叹息道:“你纵不信我,也不该疑心我会对你姨娘下手。”
这句话成功堵得嘉敏无言以对。萧南虽然说不上君子,确然不至于此,便另有安置,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心思稍稍一滞,却问:“你怎么在这里?”论理,他不该在寿阳么?南北对峙这么久,眼下一触即发,他怎么会来洛阳。
萧南微垂了眼帘,沉默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方才说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三娘你回来,你肯定不信。”
嘉敏:……
“我也不信。”萧南说。
谁会信呢,那要二十年前的兰陵公主,他说什么她都信,或者什么都不说,她也是信的。嘉敏苦笑,人总会从天真,到不能再天真。
雨在帘外下得更急,急管繁弦的急。
秋冬的雨是陈灰色,这春天的雨却是鲜明的艳绿色,哗哗的,点在荷叶上,打在芭蕉上,梧桐树下的海棠,画屏阁里的樱花被这雨水一冲,该是落英满地的缤纷。无可奈何的狼藉。也有的花经了雨反而鲜妍。
乱世还没有到,所有迫近的风雨都在窗外。窗内人还能安安稳稳坐着,共饮一盏茶。萧南煮的茶,去年的雪或者前年的雨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安稳。一舟行水上,风声雨声,谁知道什么时候颠覆。
他和她从来都不在一条舟上,于是所谓同舟共济,就是个笑话,她的母国倾覆,只会成全他乘风破浪,所以你说——为什么要信?
如何能信?
“订的李家?”萧南问。
嘉敏略点一点头,横竖这光景,她说什么都是错的——不说也错。
“王妃定的人?”
嘉敏看了萧南一眼,真的,这种话,他怎么会信?虽然他并没有见过南平王妃,但总也见过她的父亲。
有这样的父亲,继母再跋扈,又怎么敢逆了她的心思?嘉敏几乎要以为是从前,从前她撞破他与贺兰初袖,起初一瞬间的不敢置信,到到底不甘心,要问一句:“她勾引你?”——到头来全是笑话。
说好是不恨,怨气还是有的,没有发生的事,如何竟还是在时光里留下刻痕。
嘉敏摇头:“王妃怎么可能做我的主。”
“但是你说过,”萧南握紧了茶匙,沸水在釜中咕嘟咕嘟冒着气,烟水上来,模糊了视线,“三娘你说过,只要我不死、只要我不死,你就原谅我……却原来,都是诳我的么?”
只要他不死……嘉敏怔了一下,原来他听见了。却干干说道:“然而殿下并没有做过什么,需要我的原谅。”
萧南手腕一沉:“是啊,我也没做过什么……只是三娘你说过之后,就一直惦记着,想是三娘记恨我从前冷淡。”
说到这里,自失地笑了一笑:“总是我傻。”然而人生在世,总会傻上那么一两回,不是为了眼前这个,也会为了别人,如果都没有,良辰美景,就都不过是虚设,萧南淡淡地想。道理是谁都懂的。
只是刀子不落到自己心上,到底不觉得疼。
从前听说多少痴男怨女,比如彭城长公主,比如先孝文帝……他也不是没笑过他们傻,金枝玉叶,一国明君,要什么没有呢,要这样一个人?难道这世间就没有比他比她更美,更媚,更招人喜欢的?
然而要他以茶代酒举杯说一句“恭喜”,实在太难。
这些话,从寿阳到洛阳三千里,什么没想过,什么结果没想过,临了能出口的,不过十之一二。他是早知道三娘不会肯,在西山长公主的庄园里她都不肯,而况如今。一样鲜花嫩柳的年岁,人人有所求,他看不出她想求什么。
他们所经历过的,那些生死,隐忍与狡诈,千百般算计,刀口之下的余生,她却要与另外一个人么?
萧南饮了一口茶,只觉茶似酒,当然他并不是为她回来——早说了这话他也不信——但是如果没有她与李家的订亲,他也不会回来。这世上很多的事都可以找人替代,唯有生死不能,洞房不能。
既然他回来了,那么不该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萧南微舒了口气:“我这样说三娘兴许不信,”他说,“然而长公主既然决意要为我求娶三娘,那么三娘与他人的婚约,就是许了,到头来也是不成的。”
“殿下这是威胁我?”嘉敏豁然抬头来。
“如果三娘认为是,”萧南寸步不让,“就当是我威胁你。”
嘉敏:……
彭城长公主这是铁了心要拉她做寡妇么?
她会怎么做,败坏她的名声,还是通过太后给南平王妃施压?她不知道。后宅里有很多女人的手段是她所不知道的。不过,彭城长公主再厉害,总不至于使人杀了李十一郎。李家人也不是吃素的。
李十一郎见过她,之前外头的风闻,该听说的都听说了,该警告的她也警告了,如果他反悔,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嘉敏于是微微颔首道:“那我等着。”
萧南微叹了口气:“我并不想如此——”
“我也不想,”嘉敏客客气气地说,“然而殿下有没有为我想过,殿下必然是要南下的,一旦陛下南下,我是留在洛阳为质呢,还是留在洛阳为质?”这是个非常现实的
问题,如果她真许了他,他日他谋划南下,他的妻室不留在洛阳,燕朝如何肯放他走?前世她肯下嫁,实在是爱惨了他。
萧南只道她为噩梦所扰,一直心结未解——这个问题总好过她之前逼问阿雪。当下应道:“便瞒天过海,我也不会留下三娘一个人在洛阳。”
“之后呢?”嘉敏却冷冷问。
“之后?”萧南一怔。
“之后殿下登基为君,我父兄仍在燕朝为将,一旦兵戈相向,殿下的臣子会容忍我?”嘉敏摇头道,“不,不会的。”这样的教训,早在千年前战国春秋就有,秦晋崤之战的结果,南朝多饱读之士,不会不知道。
她为后,危害或小,如有朝一日她为太后,称制临朝,就不可制了。
萧南沉吟道:“三国有此先例。”
三国时候,桓侯张飞以夏侯氏为妻,夏侯与曹氏亲厚,形同宗室,季汉虽然始终呼曹为贼,却并没有逼张飞休妻。
“那是先主仁厚。”嘉敏道。
“若无桓侯与夏侯氏一段姻缘,日后司马代曹,夏侯连血脉都不得保存。”萧南道,他说的是后来晋室代曹,夏侯霸入蜀一段,“我知三娘诸多顾虑,然而若三娘信我,我此生,定不相负就是。”
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定不相负”这样的许诺有多珍贵且不说,出自萧南口中,多半倒是可信的,如果是当年的人。
嘉敏再叹了口气:“并非我信不过殿下。”
“三娘到底信不过什么!”
嘉敏别过脸去,望着窗外花红柳绿的雨帘,怆然道:“我信不过命运。”
没有人知道命运是怎样一回事,没有人知道命运会怎样安排,那些传说中亘古不变的东西,在乱世里,多半都会粉碎。
只有经历过乱世的人才懂。
何况感情……从来都不是可以依仗的东西。所以天真的姑娘让人喜欢,因为还有热情,还有力气去全心全意地信任,直到这信任把她所有的后路都烧个精光,这时候她会发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半空中。
发现自己所依仗的,不过是一根稻草。
那种恐惧,会把人逼疯。
自重生以来,她谋划过一些事,她做过一些努力,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因为她的努力而停止运转,胡太后仍然大肆挥霍,攀比豪奢的宗室,洛阳的华丽背后,百孔千疮的江山,越来越虚弱的国库,与朝堂上渐渐凋零的人才。
命运往往会把人逼到无法选择,她是不想为难自己,又何尝不是不想为难他萧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