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的那些弟子听闻他们的师父要把自家种不完的田地借给大伙儿耕作,一个个也都很高兴,得到消息以后,便纷纷来到了西坡村。
这回他们倒是没有再住许家客舍,而是回到了自己先前那个小院。
这个小院借给那些定胡人住过几个月,倒也没有什么脏乱破败的地方,王当的妻子阿贺是个干活爽利的,这院里院外,都被她收拾得十分齐整。
从这时候开始耕地,按时节上来说是晚了些,不过若是只种一季豆子,那倒也是来得及的。
不止许氏兄弟几个,罗用的这些弟子大多也都打算种豆子。因为罗家的肥皂很好卖,又有早前的东坡肉和近来刚开发出来的鱼香肉丝这些菜式,他们这里的猪价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下不来的,瞅准了这一点,方圆百里许多人都买了小猪在家养着,那喂猪就需要豆子,榨豆油也需要豆子,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他们这里的豆价应该也要看涨。
豆子这东西好种,不怎么挑地,侍弄起来也比较轻松。
刚好罗用的这些弟子也不是专职种地,自家也不在西坡村,不能天天下地去侍弄庄稼。他们就打算用粗放的种植方式,播一批豆子下去,秋里能收多少便收多少。
这些人人数众多,相互间关系也不错,这时候耕地,自然也不会一个个分开来耕。
一个人干活会有很多不便利的地方,比如说用耢磨地的时候,还有用耧车播种的时候,都需要两人一畜配合。
他们这里的耢一般都是木质的框架,再在上面编些藤条。用铁犁翻过的土地,还得用耢磨一磨,目的是为了将大块的泥土磨碎,同时也起到压土保墒的作用。
所谓保墒,就是保住土壤中的水分。河东道毕竟不比南方,这里的雨水并不多,灌溉也十分不便利,于是保墒一事也就显得尤为重要。
“瞅瞅,那家伙又来了。”这一日,罗用几个弟子正在坡上干活,有人远远看到一个商贾进了罗家院子,便伸手指给其他几人看。
“有那工夫,还不如在城中多收些猪油。”一个正站在耢上磨地的青年头也不抬地说道。耢这个工具本身并不够重,所以在使用的时候,就得站个人上去压一压。
“就算是弄来了猪油,这一二日里头怕也换不回肥皂去,这两日排队的人愈发多了。”另一个在不远处拣石头的弟子,直起腰来往坡下看了看,言道。
“像他这般一日数次地往罗家跑,又有何用。”最早说话那人回道。
“我听闻还有人说要给师父加价,让他把肥皂先卖与自己。”
“师父能答应啊?”
“自然是不肯答应。”
自家师父是个什么脾气,这些弟子心中自然也是有数,那棺材板儿的诨号可不是白叫的。
罗家院子这边,罗四娘一见来人,就知晓对方又是来催货的,这家伙也不是第一回来了,于是罗四娘干脆也不喊罗用,就说阿兄正在后院做活,若无什么要紧事,就不要去吵他了,免得耽误了做肥皂的工夫。
来人倒也不难说话,听说罗用在后院做肥皂,果然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是问了一下罗四娘今日罗用已经做了多少肥皂,今晚能出几个订单这些问题,然后也没有在杂货铺这边久留,悠悠又往许家客舍那边去了。
这罗三郎果然不负棺材板儿盛名,近来在他这里下订单买肥皂的人里头也不乏一些富商或者是大家族出来的人,谁都想早日拿到肥皂,软的硬的都有人试过了,统统不好使。
像他这种小商贾,也只能时常过来看看,缓一缓心中的急躁。
要说这时候的人实在也很喜欢赶时髦,近日以来,在长安城太原城等地,那些个年轻郎君出去参加个诗会或者喝个花酒什么的,谁身上若是没点子艾草的清香,那说明这个人已经很奥特了,他们全家都奥特了。
罗用做的艾草皂,现如今已经被长安太原等地不少人家买得,因这物什十分新奇,去污能力又强,洗起来特别干净,听说不少人用它搓出了泥丸子。
这时候谁家若是用不上离石县产的艾草皂,那说明他们家就是赶不上时髦跟不上时代脚步的人家
。
近来不少长安城的大家族派遣家中仆役前往离石县采买肥皂,但是毫无意外的,这些人在罗用那里都碰了壁,甭管是哪个家族的人,先来后到,统统都得排队。
因为他也不是特别针对哪个家族,而是所有人都是同样的待遇,所以倒也没怎么把人给得罪得多狠,就是那棺材板儿的名声又比从前响亮几分而已。
这一日傍晚,罗用做完一锅肥皂,到坡上去看了看那些杜仲树苗的长势,又看了看地里的庄稼,他的那些弟子刚好也在地头上收拾农具准备结束这一日的耕作,师徒几人见面,便在田间说起了闲话。
“师父,我们常常看到有人因为着急要买肥皂而不断进出你家院子,又听闻有人肯出高价来买,不若你便将这肥皂的价钱定高一些,好多挣些前帛。”罗用的一个弟子对他言道。
“这肥皂乃是日常使用之物,我定价五文钱一块,你观这离石县,又有多少人家使用得起,其他州县应也是差不多的。”罗三郎袖着手站在地头上,对他那些弟子说道:
“能买得起的人家原本就已经很少了,这时候我若还想多卖钱,让那些商贾以高价相互倾轧,最后将那些资金力量不够雄厚的商贾散户排除在外,长此以往,买方越来越少,最后我们便只能与那些最有财力的大商贾和大家族做买卖。”
“尔等可知,当今世上最有财富力量的那一群人,他们之间就算不是沆瀣一气,至少也是相安无事,我若是只与他们做买卖,无论是这肥皂的生意还是其他生意,最后都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
“那些小商贾虽然没有多少力量,但是他们人数众多,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往离石县涌来,就会让我们的门户处以一个开放流通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有利的。”
罗用弟子当中有不少人,自从去过一次长安城之后,便以为自己也很有一些见识了,这时候听过自家师傅说的这些话,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么浅薄,只能看到眼前的丁点利益,却看不到背后的暗流汹涌,也看不破事物发展因果循环。
这些道理若非罗用告诉他们,以他们自己的见识,怕是一辈子也是弄不明白的。不知道这世间的规律和道理,就只能像是瞎子和聋子那样,茫茫然过完一生。
“师父所思所想,甚为深远。”一个弟子感慨道。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足矣,我一个不识几个字的粗人,如今竟也能体会他们说这句话的心情。”
听着弟子们的感慨和溢美之词,罗用有心想要推辞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便只是笑了笑。
无论是在哪个年代,思想和智慧都是闪闪发光的宝物,在这个闭塞的年代,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那样的宝物,那些记载着古人思想结晶的书籍,只被少数人紧紧地攥在手中。
而在罗用生长的二十一世纪,在那个信息大爆炸的富足年代,这样的宝物被人们放到网络上,只要登录网络便唾手可得,但是因为来得太容易,很多人反而意识不到它们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