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
洛玄提着刀,像是没听到苏晋的话一样沉默不语,又当起了木头人。
周围人声喧嚣,我们身后的张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出来了几个家丁,都在那骂骂咧咧着不知是哪个龟孙子打翻了那两口大锅,一时吆喝着着人打扫起来。
先前和苏晋打过招呼的那些人在经过苏晋身旁时又一次笑着和他寒暄,苏晋也再度言笑晏晏地回应。
看着这一幕幕似是而非的景象,我不知该做何说法,只依傍着沉新,垂眸看了眼在我手心里正自得其乐地游着圈的青瑁,想起十白见到我时的种种举动言语,心念一动,连球带鱼将它送去了万里之遥外的夜河山。
沉新一直盯着苏晋看,眼都没斜一下,可就在我将十白送去夜河山的下一刻,他却低低地在我耳边笑了一声:“都快自身难保了,还关心这些毫无干系之人,听碧,你是不是傻?”
很奇怪的,自苏晋展示了那一手傀儡之术后,我就知道我们之前低估了他的实力,对付起他来也一定更为艰难,但尽管如此,我却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可怕的,反倒很是轻松。听沉新如此调笑,当下就笑着小声回敬了他一句:“我可记得某人曾经说过,有他在,一切都不成问题。怎么,现在见识到了人家的傀儡之术,立马就萌生退意了?”
“哟?”他看我,“现在倒是玩起我信任你这一套了?”
我笑盈盈道:“我什么时候不信任你了?就算我之前觉得你毫无胜算,我不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一起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这句话说得有些大,旁人皆视我和沉新如无物,自然听不到我和沉新的对话,因此也没人跳出来说我们有伤风化,倒是苏晋,原本正和过路行人彬彬有礼谈话的他听闻我这句话,不知怎么的,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一下。
又有一人在路经苏晋时热心地和他寒暄了一句,可他却像没听见一样,目不斜视,带着些微的笑意朝我们望来。
风吹起他黑玉一般的长发,他对我们笑了笑,伸手阻止了那些还欲再上前和他寒暄的众人,温声道:“实在对不住,我今日还有点事,不能再多谈了。温伯,你家孩子的病我记在心上了,今晚我就去你府上,帮你孩儿看病,你看可好?”
那由傀儡化身而成的年迈老伯一个劲地对苏晋致谢不迭,我看得眉头紧蹙,这苏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些人明明都是他以傀儡施法驱使而成的,他怎么对这些人都以礼相待呢,简直像在和活人打招呼一样,仿佛那些人并不是他一手造出来的傀儡,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我可不信他会是感到孤独寂寞才造了这样一座覆河城来给他聊以慰藉,他这些年肆意地篡改天意,在九洲游走,无数人被他欺骗,因他而死,他会感到孤独就怪了。
“血儡术……”谭蓁的声音有些恍惚地响起,“苏公子,如此大规模的血儡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苏晋面上带笑地看向谭蓁,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却是不容半点他人言语地道:“自然是清楚的。”
谭蓁一时失语,过了半晌,她才叹了口气:“也罢,看公子素日行事,想必心中早有决断,只是难不成这城里的人都是由傀儡化身而来?张老伯他们……也是如此?”
“也不尽是。有些是游魂附身傀儡而成,有些则是如十白一样,是一些精怪化身而成的,仔细算起来,这城里唯一的一个凡人竟只有在下,委实叫人惊讶不已。”苏晋和缓笑道,“我知姑娘心思,姑娘心中一定是在想着,游魂可附傀儡之身,那残魂……是否也可附傀儡之身呢?”
谭蓁身子一震,惊讶无比地看向苏晋。
“你……”她失声道,“你怎么……”
“我如何得知,并不重要,”苏晋敛眸,“重要的是姑娘身上的那一缕残魂。不瞒姑娘,残魂的确可以放入傀儡之中,若其原主并非常人,那就算只是一缕残魂,也是可以恢复原主相貌的,只是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罢了。当然,残魂附体,也只是残魂,可若是引魂灯出世,谭姑娘招来了对方的全部魂魄……”
说到这里,苏晋低眉一笑:“看我,怎么忘了谭姑娘是司幽圣女。司幽一族向来推举全族女子中法力最高者为圣女,姑娘身为圣女,心心念念想要再见到一面的人也一定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公子,若魂魄既全,自然有法子可以凝魂聚魄重返世间,傀儡之术……也用不着了。”
故作姿态。
我都能听出苏晋话中的意思,谭蓁自然听得出来,她神情几变,目现犹豫之色:“傀儡之术,我也曾听闻过,但也仅仅只是听闻过而已……不知那些附在傀儡之身上的游魂,还记不记得——”
她顿了一下,忽然有些突兀地笑了笑,道:“我去看一下张老伯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苏公子,神仙妹妹,我先走一步。”
她顺着张府大开的大门台阶仓皇地进了张府大门,苏晋一直维持着那浅淡的三分笑意,目视着谭蓁的落荒而逃。
“苏晋。”我心中忧虑,怕谭蓁就此被苏晋说动,沉新却在此时上前一步,平静无波地喊了苏晋的名字。
苏晋颔首而应:“神君有何指教?”
“他有没有指教,我不知道。”沉新刚要开口,司命却忽然从苏晋身后出现,他右手微抬,掌心中现出一枚小小的锦色小旗来。“我却是有话要对你说,大哥。”
他面朝苏晋,举起了那枚锦色的方旗。
“十二令旗?”沉新惊疑不定地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原先对那旗子没什么感觉,听闻他此言,当即心惊不已。
十二令旗?司命手上放着的竟是常清神尊用来追杀捉捕三清罪大恶极之人的十二令旗之一?!
我说呢,他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人影,原来是跑神霄殿去请这旗子过来了!
他是不是傻?!直接请常清神尊过来多好!这十二令旗说得好听,说是一旦扬起即可招来一万雷霆将士,可那也要扬得起来才行啊!苏晋到时直接把旗子夺走了怎么办?!
司命,你个蠢货!
我痛心疾首不迭。
苏晋自然也注意到了司命手中的令旗,他倒是好定力,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仿佛他根本不知道司命手中的那枚令旗有多么可怖一样:“说了多少次了,我并非是神君兄长,神君为何要一意孤行呢?”
“一意孤行的是你,大哥。”司命面上闪过一抹痛色,他对苏晋微抬了抬右手,示意他看向掌中令旗。“大哥,你可认得此物?”
“战神常清的十二令旗名扬三清,我怎么会不认得。”苏晋瞥了一眼,笑道,“莫非神君是想拿这个对付我?”
“不是对付,”司命握紧了那旗子,“是要捉拿你归案。”
风声缓缓。
司命刚才的那一番举动早已引起了那些傀儡化身的人的注意,他们像之前围观我们和十白一样,又逐渐将我们围成了一圈,对着苏晋、司命和洛玄指指点点。
苏晋和司命对向而立,谁都没有说话,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结界,将他们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绝了开来。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我心中记挂着司命手上的那道令旗,又觉得司命实在太蠢,忍不住就向沉新抱怨了几句。
沉新听完我的抱怨就笑了:“司命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非被气死不可。你当这城是想来就来想出就出的?我进来时已经和苏晋隔空对法了一番,我破了他的结界,但他也封死了所有的退路,这座城现在只能进,不能出,司命进来时孤身一人,怎么跑出去搬救兵?这令旗肯定是他来此之前找常清要的。看来他也是下定了决心啊,常清这人不好糊弄,司命可能没把苏晋的事先说出来,但他一旦拿了令旗后数日不出现,到时常清一定会追查此事,那苏晋的事必定败露无疑。他这是把自己和苏晋的后路都切断了啊。”
我没想到事实竟是这般,一时震惊无言。
“可是……司命他不是很看重苏晋这个大哥吗?”愣神了半日,我才道。
“谁知道呢。”沉新耸肩,“不过这样最好,原先我还担心司命会摇摆不定,现在好了,不用担心了。”
我和沉新说话之间,苏晋和司命仍旧一句话也没说,只互相看着对方,苏晋面带微笑,神情无波,司命却是面色沉沉,似不忍、似痛苦、似决断。
静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苏晋先开了口。
“阿玄,”他忽地笑开,如沐春风一般地笑着对司命道,“你当日将我之事呈报父君,让父君钦点了十万天兵天将来追我,剥我神骨,毁我神元,害得我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你又要唤来常清,将当日的事情重演一遍么?”
我暗叫糟糕,苏晋这是准备以当年之事搅乱司命心神了。果不其然,这一番话好似给了司命一记重击,他神色大变,面色煞白地后退了两步,如遭重创。
“大哥,我——”
“看他们兄弟在那腻歪真是让我火大。”沉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来苏晋是怕了这令旗了,连原本打死也不准备承认的兄弟也要认了。洛玄,你说我们要不要趁着现在上去偷袭他?反正有令旗在手,万一打不过,还能搬救兵求援,没有后顾之忧。”
“好。”洛玄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拔了刀就微微往后下压了身子,冲着苏晋一跃而去。
沉新傻了:“洛玄!你还真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长冥出鞘,带着万千战鬼戾气朝苏晋奔袭而去,附近众人躲避不及,都被这强大的戾气给蚕食成了枯骨,鲜血喷溅了一地。
一阵让人耳根发麻的喀啦声后,那些枯骨碎了一地掉在地上,逐渐变回了傀儡的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