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诗宜原本以为,好不容易得到了跟林霰同床共枕的机会,她一定会激动得睡不着。然而事实上,当真的躺在林霰身边时,她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并不是因为这件事不值得高兴,而是何诗宜终于从之前那件事里,隐隐窥见了一点真相,然后明白,林霰对待感情的态度,不可能会轻易改变,而自己要走的路还远。
似乎有许多纷杂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此起彼伏的浮现,但又无法细究出它们究竟是什么。就在这种纷扰之中,何诗宜闭上眼睛,很快睡了过去。
反倒是林霰一夜未睡。
何诗宜醒来的时候,她正在的书房里画画。
窗帘被完全拉开,九月的阳光温暖绚烂,透窗而入。而院子里被篱笆围住的菊花开得正好,白的粉的紫的黄的,挤挤挨挨一大片。而林霰就站在窗边,对着画板提笔沉思。
昨夜的阴霾似乎已经彻底从她身上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何诗宜走过去,注意到林霰身边的书桌上用细颈的瓶子插了一枝浅紫色的菊花,花瓣上犹带露水。
再转头去看画板,上面画的是一位广袖博带、亭亭玉立的女仙,发髻高挽、手执莲花,五彩云霞在她脚底与身周汇聚,越发显得仙姿渺渺、出尘遗世。
林霰画得很用心,连细节处的每一个褶皱和云纹都细细描绘,这幅画绝不是一两个小时能画出来的。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何诗宜忍不住问。
“四点。”
“那么早?”何诗宜吓了一跳。那岂不是根本没睡多久?
林霰道,“忽然有灵感。”
何诗宜恍然大悟。但还是忍不住说,“睡眠不足对身体不好。”依靠灵感为生的职业,总免不了日夜颠倒、生物钟紊乱、作息异常、饮食无序等等副作用。时间长了,身子自然就毁了。
平时何诗宜是很注意盯着林霰的作息时间的,所以说了一句之后,她又转开话题问,“你画的这是谁?”
林霰说是忽然有了灵感才起来画的,但是她的灵感为什么会是一位女性的神仙?而且……何诗宜总觉得这位女神仙看上去有些眼熟,不是那种她曾经见过的眼熟,而是……像一个人,只是想不起来像谁。
“是你。”林霰落下最后一笔,后退两步端详片刻,将画笔搁下,才开口说。
“什么?”何诗宜莫名所以,但再去看时,她忽然明白这位女神仙到底哪里眼熟了。眉眼之间,的确是跟自己有些相似,只不过线条更柔和,五官也不似自己这么立体而已。
但是她什么时候成了女神仙了?
还是昨晚“英雄救美”的身姿打动了林霰,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仙女下凡?
何诗宜心里忍不住臭美,但又隐约的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说昨晚的爆炸头哪里有女神仙的风范,单说林霰也不是这种有想法就直接表达的性格。
林霰说,“这画里的人是你——何仙姑。”
何仙姑三个字仿佛重逾千斤,咣当一声砸下来,砸在何诗宜头上,将她刚刚冒出来的那点儿飘飘然砸没了,整个人从空中落到地上。
是了,画里的那位女神仙,头发是挽起来的。古代只有出嫁的妇人才会将头发全部挽起,以区别于留头发的少女。虽然“姑”字已经昭示了何仙姑这位道教女神仙的身份,但是林霰真的将她画出来了,还长得跟自己那么像,还是让何诗宜有一种仿佛被雷劈过的感觉。
为什么要大早上的起来画这种东西?林霰心里在想什么,这一瞬间,何诗宜真的是半分都猜不到。
……
徐霆来的时候,何诗宜和林霰正在吃早餐。
早餐自然是出于何诗宜之手,徐霆得知之后,竟然也不怎么惊讶。——林霰那个样子,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艺术家,何诗宜则浑身上下充满了倒贴的气息,谁会下厨一目了然。
她坦然的坐下来跟着喝了一碗粥,然后才正式的向林霰打招呼,“你好,我是徐霆。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但还是请多关照。”
“林霰。”
听说自我介绍时说“我是xx”的人,对自己都十分自信,仿佛别人理所当然应该知道“xx”是谁。而徐霆毫无疑问,正是这种人。
“你听说过我吧?”她对林霰说,“我跟何诗宜是一起长大的,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关系。她肯定跟你提过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有没有说我坏话?”
语气里满满都是不容错辨的自信,将她跟何诗宜的亲近彰显无遗。
林霰不是太喜欢她这种姿态。
她当然能看得出来,徐霆跟何诗宜的关系很单纯,没有一丝一毫超出友谊的地方。有了这个基础认知,就很容易推断徐霆这是在做什么了。无非是故作亲密,试探自己对何诗宜的态度。
是为何诗宜好,但林霰不喜欢。
喜欢与不喜欢,在林霰这里是很简单的,她也不吝于直接表现出来。所以这个问题,她根本没有回答。
徐霆还想说什么,被何诗宜拖走了。
“你在干什么?”何诗宜无奈,“我们的确是好朋友,但可不像你语气里说的那么黏糊吧?当着林霰的面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替你试试她咯。”徐霆说,“我看你自己在这里要死要活的,这个林霰的态度可不好说。感觉什么都淡淡的不在意。不给点刺激,怎么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其实徐霆对何诗宜跟林霰的相处方式倒没什么不满,毕竟感情的事,自己知道就好。哪怕何诗宜全程都在倒贴,那也是她愿意。但她却怕何诗宜付出了一切,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吃亏倒在其次,问题是,那时何诗宜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正因为林霰是那个支持着她从父母离婚的阴影之中走出来的人,所以何诗宜心里必定更依赖她,一旦遭受来自她的拒绝和打击,未必还能再次走出来。
而林霰一看就很冷淡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够给何诗宜回应的,让徐霆怎么可能不担心?
而且她这么做,也不是无的放矢,肆无忌惮。而是先从何诗宜之前的描述里确定,两人的关系应该很亲近了,用她的话说,跟谈恋爱没什么分别。而这个时候,或许一点外来的刺激,反倒更容易促进两人揭破这层关系。
不然,第一次登门拜访,又知道何诗宜对林霰死心塌地,她身为好朋友,就算不努力跟林霰打好关系,至少不会说不讨好的话,免得以后见面尴尬。
“就知道你是来捣乱的。”何诗宜说,“我再重申一遍,这件事我有我的打算,暂时不需要你任何形式的帮助。乖乖当个上门的客人,给林霰留点好印象,ok?”
徐霆连连点头,然后脸色瞬间由严肃转为嬉笑,抬手在何诗宜肩上一拍,“不过我真的不得不夸你一句,眼光不错。”她视线往客厅的方向一转,“太漂亮了。就是我觉得吧,配你是亏了。”
见何诗宜已经开始咬牙,她立刻抓住机会溜出去,重新回到了客厅,在林霰身边坐下。
林霰发现何诗宜的朋友也有跟她一样的“自来熟”技能,而且厚脸皮,像是根本感觉不到别人的拒绝,更不会尴尬,十分自如的开口,“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何诗宜这个大祸害,以后就交给你管理了。我总算能轻松一下。”
“为什么?”林霰问。
徐霆说,“回头你自己问何诗宜,从小到大她坑了我多少次,不是个祸害是什么?阿弥陀佛,恶人自有天收,遇到了施主你,也是她的劫数。”
“为什么要把她交给我?”林霰再次开口。
她的意思是何诗宜是个独立自主的人,完全可以对自己的事情做出决定,负起责任,不需要谁把她交给另一个人。但徐霆很显然误解了这个问题,以为林霰在装傻。
她的脸色微微沉下来,目光锐利的盯着林霰,“她喜欢你,别说你不知道。”
“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林霰淡淡道。
徐霆被她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三尸神暴跳,偏偏何诗宜还在另一边虎视眈眈,林霰的态度又十分明确,她陡然发现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让这两个人自己去折腾吧,等吃了亏,自然就明白自己是为她们好了。她这么想着,总算是勉强收敛心里的情绪,将话题转到林霰会感兴趣的部分,“好吧,我们不说这个了。听何诗宜说,你的画画得很好,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瞻仰一番?”
徐霆眼光见识都是一流,虽然并非专业,但在美术鉴赏上也颇为不俗。当她好好说话的时候,眼光敏锐、言辞犀利、见解独到,林霰才觉得何诗宜这个朋友没有交错。
直到吃过午饭,徐霆才告辞离开,还非要何诗宜送。
“你不是认识路吗?”出了门,何诗宜忍不住吐槽她,“特意要我送出来,显得重视你吗?”
“太嚣张了啊何诗宜。本来还有件事关于林霰的事要跟你说,不过现在嘛……”
“徐大小姐出门,小的自然要恭送。”何诗宜脸色立刻一变,谄媚的道,“有什么关于林霰的事,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她已经知道你喜欢她了。”徐霆说。
何诗宜终于不那么淡定了,“她怎么知道的?你又怎么知道?”
“我刚才告诉她的咯。”
“徐霆!”
“先别激动。但我觉得,在我说之前,她应该就已经知道了。因为她很淡定,看上去完全不吃惊。”徐霆说,“而且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这是我跟何诗宜之间的事’,啧啧,说她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信。”
“大小姐,我真的要给你跪了。”何诗宜捂脸,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坏,但什么都摊开了说,她接下来怎么跟林霰相处?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索性摊牌?如果摊牌,结果却是自己会错意了怎么办?如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或许会让林霰误会……
这一刻,何诗宜深刻的认识到,“乱拳打死老师傅”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搅浑水的方式之所以让人厌恶,就是因为它的蛮不讲理,完全无视既定的规则,让人无从下手。
“你们现在的关系,外力推动一下或许不是坏事。”徐霆说,“何诗宜,你知道吗?从做朋友入手接近喜欢的人,这是个很好的办法。但这段时间通常来说都不会太久。持续两三年以上,那你们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做朋友了。”
何诗宜微微一愣,继而下定了决心,“你说得对。”继续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坏。变一变或许并不是坏事。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水到渠成?多数能够修成正果的感情,一开始也往往并非两情相悦。相较而言,她所面对的情况,已经算得上好了。而林霰性格被动,不可能会主动揭破关系,如果她也没有勇气走出这一步,那她们就像徐霆说的那样,也许只能做一辈子的朋友了。
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