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清明不是桃杏花,千里万里无人家
说这话的时候,庄调之只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结,一句最简单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好。
他实在太激动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机会见到新城王大司马。
“新城王大司马”就是大家对王象乾的敬称,王象乾做过兵部尚书,大家都习惯用大司马来敬称兵部尚书,但是王象乾可不是一般的兵部尚书。
从隆庆五年中进士开始,王象乾官场沉浮整整五十年,中间不知道坐镇多少边关统领大兵,最后还做到了兵部尚书,其间还兼任过户部尚书,出将入相,对于庄调之这样的山东士子来说,王象乾就是人生偶像。
王象乾感觉到了庄调之的紧张,他扫了庄调之一眼,正声说道:“庄贤侄,坐!”
只不过扫了一眼说了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庄调之的心情一下子就平缓下来,他赶紧按照王象乾的吩咐坐了下来,还偷偷扫了一眼王象乾。
与他想象不同,去年因病乞休的王象乾精神极好,虽然已是年过七十的老人,但是他身体健朗得不像话,看起来倒象一员五十出头的老将,声音更是清脆明亮中气十足,听在庄调之耳中绝不像一个老年人的声音,倒更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看到王象乾身子骨比自己想象还要好,庄调之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是他刚刚缓过劲来,王象乾就开口问了他一句:“贤侄从莒州来?”
“是的!小侄从莒南大店庄来!”
庄调之又不由兴奋起来,大店庄庄家也算是山东小有名气的家族,整个大店庄都是庄氏族人,人丁特别兴旺,特别是万历四十年,他的堂兄庄谦中了举人以后,家业更是蒸蒸日上。
但是大店庄家跟新城王家一比,那真是判若鸿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庄家两百多年才出了一个举人,可是新城王家这一代人就出了十几个进士与武进士。
他到新城来虽然是抱着增长见识的想法,但是从来没指望过能见过王象乾这位新城王家的当家人,王家能派个举人、拔贡来接待他,他已经是觉得荣幸至极,哪料想王象乾不但请他进来谈话,还要单独接见他,回到族中说给同宗不知道有多荣耀。
“大司马说的对,小人是从莒州大店庄来,族兄庄谦还托我向大司马问好,祝大司马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王象乾记忆力很好,一下子就记起了庄谦是谁:“庄谦庄贤侄今年是要进京赶考了吧?”
“是啊!”
“那此去必定一鸣惊人,金榜题名。”
两个人的对话本来非常没有营养,只是王象乾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今年莒县雨水如何?大约有几分雨水?”
庄调之思索了一会才答道:“大约有四五分吧?”
王象乾又问了一句:“那今天你们庄家的夏粮又有几分收成?”
王象乾当然是以正常年份的收成作为十分,而庄调之不由犯了难,他犹豫了好一会才说道:“应当有七八分吧?”
王象乾又扫了庄调之一眼,声音虽然不严厉,但总有一种不威自怒的气概:“说实话!”
王象乾官场沉浮五十年,庄调之却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怎么会是王象乾的对手,当即说了实话:“雨水实在不好,现在又遇到倒春寒,今年的夏粮至多应当不过六分!”
大店庄氏在临沂居住了两百多年,经营有方,而且族中也陆陆续续出一些功名,因此水利设施自然要比一般的庄户人家完备得多,哪怕遭受了春旱与倒春寒,庄调之仍然觉得有正常年份六成收成的希望。
只是王象乾却觉得问题特别严重,连大店庄家这样的世家豪门都只敢说最多只有六成收成,那普通的庄户人家减产又到什么程度了,搞不好了很多地方只有正常年份三分之一的收成。
因此他当即以郑重的语气叮嘱庄调之:“调之!”
庄调之觉得荣幸至极:“小侄在!请大司马吩咐。”
“你这次回大店庄老家以后,赶紧通知你族中先辈,今年或许有大旱天灾,稍不经心就可能饿毙无算,让他们一定要做好准备,有备方能无患。”王象乾告诉庄调之不可掉以轻心:“这件事千万不要马虎,一定要与你族中先辈说清楚,回头我帮你写封书信,一并让你带回去。”
“今年真有大旱吗?”
庄调之少年心性,他一向仰慕游侠风范,因此明明知道眼前这一位是前任兵部尚书,仍然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样的春旱虽然有些难熬,但是今上登基以来也不算少!”
这话有点攻击万历皇帝的意思,只是王象乾并不在意,他只是告诉庄调之:“这事本来我是不信的,只是登州的王继光王老巡抚写了好几封亲笔信,说今年必然有空前大旱,所以他们黄县有一个柳鹏柳典史人才难得才堪大用,一定要留在登州才行,绝对不能调出登州,我与王继光是通家之好,他这么求我,我只能答应下来了。”
庄调之当即问道:“这今年大旱的事情是不是这位柳典史说的?这位柳典史是何方神圣,敢说今年会有空前大旱饿毙无数,这胆子也实在太大吧。”
“是啊!”王象乾当即答道:“这个柳典史是跟老巡抚王继光是同乡,都是他们黄县人,是个无法无天的土霸,青州衡王府不知告了他多少黑状,就是登州府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省里到吏部告他,都说他既然是黄县人,结果不但在登州任职,而且还在老家黄县任职,虽然说是署职,也太不像话了,得按规矩调出登州府才行!”
庄调之当然知道任官至少也要讲究一个本省隔府,他当即问道:“他怎么在黄县干上署职典史?这有些过于胡闹吧!”
“人家自己有门路有办法,这件事我们就不计较了!”王象乾说道:“他要继续留在黄县,而且现在还准备署职变成了实授,自然要我出面帮忙说话,我本来不想答应!”
虽然柳鹏留在黄县留在登州的事情并不符合大明官场的回避制度,但是王象乾好歹是致仕兵部尚书,他如果说话山东地面上自然没有人为一个从九品的小官跟王大司马对着干,因此王继光就求到了王象乾这边来。
只是王象乾觉得这位柳典史是个肯定大麻烦,并不愿意帮这个忙,不过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于王大司马的意料。
“可是王继光用我们两家几代
代人的交情来求我办这事,甚至把他老母亲都搬出来了,而且王继光说得很玄,说是泰山娘娘托梦给这位柳鹏柳典史,今年一定会有大旱降世,若不做好准备,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早做准备就是功德无限,我当时就觉得他王继光好歹是进过翰林院的人,怎么能这样胡闹!”
庄调之也觉得十分好奇,他当即问道:“只是现在大司马怎么又信了?”
“只是因为我跟王继光是通家之好,他当年被参倒丢了巡抚之职,跟我家也有点关系!”王象乾说道:“他求到这份上,这个忙不能不帮,何况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署职典史,这点忙不帮也实在说不过去,这位柳典史也很有些手段,现在居然有办法调到东良海口当巡检。”
说到这王继光稍稍缓了缓:“只是这一场雪下来以来,老夫才后悔没早听继光的话!”
说到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庄调之浑身都被冻得直哆嗦,他万分诧异地问道:“这场雪怎么了?”
王象乾没有注意到庄调之还穿着一身春装,而是直接打开了窗户,寒风扑面而来,只见大地一片萧索,看不到一丝春天的色彩,王象乾语气格外深重地说道:“我新城俗谚有云,“清明不是桃杏花,千里万里无人家”,马上就是清明了,可是这看不到一丁点桃杏花开的迹象,虽然这俗谚未必灵验,但我却好生后悔,当初得早做准备。……哎,清明不是桃杏花,千里万里无人家!
“清明不是桃杏花,千里万里无人家!”庄调之重复了这句话,觉得整个人都掉到冰水里去了,整个人胆寒心惊。
他虽然是少年心性跳脱不定,但是也知道这些俗谚往往是极灵验的,而且这一次倒春寒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虽然不知道今年整个山东会遭遇什么情形,但是也知道这件事关系着庄家过千口的身家性命:“小侄明白,小侄明白了,小侄这就回大店去通知族中先辈早做准备,请王大司马放心,小侄一定把大司马的叮嘱带过去!”
“还有我的信!”
说是王象乾的信,实际是他让一位侄子代笔,然后再由王象乾签名盖上个人的私印,这样的书信王象乾已经准备好了十几封,虽然知道是杯水车薪,但也算先尽人力而听天命了。
“走!回莒州!”现在庄调之连冬装都不买了,就催促带来的家生子:“咱们回大店庄!回了大店庄以后,咱们再走一趟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