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纪年501年4月。
大陆南方的天气已经不能用温暖形容了。不过凌晨时分,久旱的天气竟然破天荒地下了一会儿细雨,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此时让人感觉,小镇凉风习习,空气湿润而清爽。
天边已经灰蒙蒙的亮了,一弯残月淡淡的挂在檐角,鸟儿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欢唱起来,花圃里那些前不久还蔫瘪着罗荻花,此刻已然恢复了生机,正雨枝垂珠、含苞待放。
子韵很难得起这么早,很多时候她甚至一直可以睡到下午。从学院出来已经一年多了,自我率xìng的xìng格一如当初,还记得刚出来那段极为艰难、食物短缺的rì子,她也能在饥饿的状态下蒙头大睡;在学院有作息规矩,在家也有母亲唠叨,如今更是什么都由得自己。
晋峰,作为一个同伴,严格的说他是一位跟随者,对于子韵大多的坏毛病他完全无能为力。子韵这位同样毕业于两江道不同科的学友,小一岁的他从来就不具备直接挑战子韵xìng格的勇气,极少时候他会像一位哥哥一样去想办法弥补,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像弟弟一般选择默默的跟随。
子韵轻盈地走下台阶,心情不错的朝他摆出一副笑脸:“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永远的主观,她只要认为你准备好了,你就应该准备,并且已经符合她的要求准备完毕了的。
晋峰愣了一下,随即递给去一张油纸包着的面饼,并示意地耸了耸肩膀上的包裹说道:“需要带的基本在里面了,先吃点东西吧。”
子韵看着油纸包,眉头轻轻一皱,边走边道:“太早了,吃不下。”
晋峰习惯xìng地微微摇了摇头,收起面饼,快步跟了上去。
“完成这个任务,我们的钱就能买两匹雅各马了。”子韵安慰似的朝晋峰笑笑,竖起的两只指头,摆成“V”状,可爱地左右摇晃着。
“嗯,年底我争取再将它换成一匹乌骓兽,那家伙,太酷了。”晋峰仿佛被子韵的好心情所感染,不由得憧憬起来。
他们一直没能攒够注册自己的雇佣兵小队的钱,对于出来从事这行当一年多的两人来说,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混得风生水起,但买两匹普通的马还是没多大问题的,他们也曾经有过两匹马。
细说起来,那还真是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因为他们迟迟没有在雇佣兵行会注册成立自己的雇佣兵小队,他们也就无法在行会直接领取任务;所以,只有作为别的雇佣兵小队的“雇佣者”从事这份职业,这样一来被“盘剥”不说,被人当“炮灰”、当“诱饵”或是“垫脚石”是常有的事情;前次任务的时候,就是因为被指派诱敌,马放在后头,等任务完了再回去找马的时候,就剩下几坨马粪光溜溜的在那里,散发着“霉运”的光泽,仿佛在嘲笑两人的秀逗。
而作为毕业于两江道武科的晋峰,走上这条雇佣兵的“打工”致富之路,情有可原,可作为毕业于文科的一个女孩子,子韵走上这条路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子韵踏着石板往前走,不由想起了当年离开学院时的誓言,年少的女孩,紧紧握着手中的行囊,望着远方,斩钉截铁:
“我要挣钱建起一座能保护家人的城堡,雇佣最强壮的卫兵。那里一定有我最喜欢的后花园,各种各样的雕塑、来自各地漂亮的石头,在喷出泉水的池子旁边,拱廊的葡萄架下,东海的白玉石桌之前,南方费斯摇椅上,闲暇而惬意的一杯可可,我手中捧着从dì dū都刚送到的新版书籍,在微风吹送着花的芬芳里,在植物嫩芽绽出的那一瞬间,从容地品味人生。”
是的,帝国政局已经破败不堪。史无前例的干旱持续了三年多,北方受灾尤其严重,官僚**,军队糜烂,强豪们吞并土地,剥削无度,许多地方的民众已经没有了活路,不是揭竿而起,成为“匪寇”,就是背井离乡,加入逃难大军,成为“流氓”、“难民”。
一个文科刚毕业、没有任何背景的女孩子是看不到什么前途的。子韵的同科同届的三个寝室室友,一回去给亲戚做了账房管事,一个毕业马上嫁人,一个还没毕业就提前辍学开了个茶叶铺子。这种情况在整个学院甚至整个帝国都很普遍。
幸亏从小在村子里还学了些其他东西……
“嗦”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了子韵的思绪,几乎在晋峰一声“小心”响起的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一,子韵身形一闪,已经往左后方滑了出去;二,一只羽箭“咄”的一下shè入刚才子韵所在位置,箭身几乎全部没入地面,只余箭尾带羽部分犹自颤动不止。
“咦,”一个yīn柔的声音从前面屋顶传来,子韵正待循声望去,“嗦-嗦-嗦——”凄厉之声又再次响起,这次发出了三声!
子韵脚步不停,全速朝那屋顶方向逼近,与此同时,晋峰身形暴起,腾挪中,正在往右边包抄过去。
后面传来一声闷哼,和箭枝没入物体的声音,似乎有人中箭了!子韵眼光一瞥,只见一个农夫打扮的人被两只箭穿胸而过钉在墙上!前面不远,两个竹筐翻滚在路边,蔬菜撒了一地。
也许他今早出门还拥抱过他的妻子,亲吻过熟睡中的孩子,踏着清晨cháo湿的路面一边计划着今rì的活计。他有想过把蔬菜换成钱币后回去给妻子孩子买些什么吗?他有想过今年攒钱买一匹雅各骏马吗?他有梦想过一个宁静美丽的后花园吗?可现在他再也不能回去了,不管他再有什么小小的或者远大的理想,都已被彻底否定。
毕竟活着才有理想。有时候,活着,就是一种理想。
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结束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条人命和一只早上还在为主人打鸣,晚上就被抓去宰了下酒的鸡;又或者一只大清早就开始忙碌,惊喜的发现了一条肥虫正准备回去报告,却被路过的行人一脚踩死的蚂蚁都没什么区别。
一样的无辜、一样的渺小、一样的脆弱。
“这是个什么世道!”子韵心里嘀咕着。
这一年多的经历,让子韵除了吃过苦受过罪,见过坑上过当,流过血杀过人以外,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用最短的时间忘掉心中最大的不快。
她很快忘却了,自己的无辜。她在慨叹生命的一瞬间,曾有那么一丝愤怒,不过她现在首要做的是防卫。有必要说明的是,在子韵的字典里,很多时候防卫和反击经常会搞混淆。
一条灰影在晋峰那边的前方一闪,然后听到的是弓箭的拉弦声,金属破空的呼啸声箭shè中什么物体的撞击声,子韵明白,晋峰那边已经开始交手了,敌人还不止一个。
“哇”一声从房子转角那边传来,短促而怪异,听着很像那种大人为了不惊动别的什么,捂住孩子的嘴,强行的把孩子的哭声闷在嘴里一样。子韵目光如电般扫去,便看到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妇人被shè翻在地,一小截箭支插在孩子的背上,看那形势,前端已经穿透,并已没入母亲的胸膛,将母子两人串在一起!
母子俩已无声息,但子韵似乎看到母亲的手脚还有些微微地颤动。子韵皱着眉,脚下却不停,继续前冲。
不能,不要死,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子韵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是啊,在这种情况下,活着,对于很多人来说,才是最美好的愿望、最实际的理想。